2013-06-23
西方珍品Das Beste vom Westen
人權乃是歐洲和美國的專利?不!它是放諸四海皆准的普世價值 — 即便它並非所有人之最愛。
西方珍品Das Beste vom Westen (deutsche Version)
《時代周報 Die Zeit》2013年6月20日
作者:Heinrich August Winkler 海因斯•奧古斯特•溫克勒
近代史
溫克勒係柏林洪堡大學近代史學名譽教授。他致力專研十九 — 二十世紀的德國歷史,參與衆多科學專業機構研究。溫克勒是社會民主黨黨員(SPD)。
《歷史學家爭議Historikerstreit》一書
八Ο年代,溫克勒在《歷史學家爭議》一書中站在尤根•哈貝馬斯的立場針對納粹主義的相對論和歷史化展開辯論。他抨擊哈貝馬斯的對手淡化納粹專政。
朝西走
溫克勒最主要的著作是《漫漫長路朝西走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一書共兩冊。此書他針對所謂不同於西方民主發展正常模式的《德國特色論》展開論戰。
《時代周報》掀起了一場論戰:一場相關德國外交政策,價值與利益的爭戰。爭論焦點在於所有西方民主國家面臨的根本困境:面對國際關係,規範標準與政治實踐之間的緊張狀態。德國實踐的是西方民主,但也花了極長時間走到今天的民主道路。所以今日爭議從歷史角度來看,無外乎是一個還算年輕而又實踐西方式民主國度的「政治自我理解」。
從本質上來説,目前的爭論圍繞著一個議題:究竟「過於注重歷史連續性和超負荷地道德價值討論」有礙德國外交政策,「以至於未能迅速有效地面對新的挑戰」(引述DAGP德國外交關係協會會長Eberhard Sandschneider);還是說「放棄與俄羅斯和中國進行過量道德指標的外交政策,這個緊抱獨裁大腿的姿態,既有失尊嚴又毫無意義」(引述《時代周報》編輯Jörg Lau)。
每每論及俄羅斯總統普京,德國經濟東方委員會一向尖銳批評西方、特別是來自德國的人權提醒。至於中國,則以最具有決定性發言人,《時代周報》發行人之一,前總理施密特呼籲的指標為最:西方政治智慧乃在於不干涉中國道德人權。「人權乃是西方文化的產物。」前總理在5月2日德國第一電視臺Beckmann 的脫口秀裏如此闡述。堅持人權乃普世價值是美國,而非他的一貫姿態。「我認爲對皈依感、使命感的深切渴望乃是一個西方特產。、、、我反對干涉中國、印度或是伊朗内政。我也反對西方文化以道德代言人自居。、、、。西方要為全人類發言,實際上它代表的僅是還不到全人類一小部分的人口。」
不可剝奪的人權乃是橫跨大西洋的西方產物;堅持人權乃普世價值只是一個西方特色,從這個角度來看,施密特所言不假。人類第一個人權宣言來自1776年6月12日的維吉尼亞權利法案(Virginia Declaration of Rights);直到1789年8月26日法國大革命時期頒布的《人權宣言》(Dé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 et du Citoyen)都經歷過很長的背景。它們各自形成的條件,來自於上帝的和世俗之間的法律區別:這個區別也是基督教的一個特點,是現代三權分立學之父孟德斯鳩(Montesquieu)念玆在玆的理論基礎。
他對執法、立法和司法權的區別,成了前現代和中世紀權力分立的先導:精神和世俗以及王侯和一般暴力的分離。只有歐洲的西方國家 — 拉丁部分的,而不是保守的正教歐洲 — 經歷了三權分立。且只有在舊有歐洲和新有北美的西方,依循這些歷史基礎、法治啟蒙標誌,以代議政府制(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和不可剝奪之人權為主軸思維,行使統治權 — 這個思維的總合標示出西方規範標準的實踐。
這個規範讓西方政治實踐從頭開始就面臨相當尖銳的壓力。美國的開國元勳都是擁有奴隸的主子。而最初的人權宣言是這樣定義的:即使那些被排斥于外的族群:奴隸、美國土著還有女性,也受人權宣言的保障。所以現今西方規範標準的實踐比它的創始者來得更明智。它成為糾正政治實踐的一個永恒指標。
西方規範標準並非有史以來兀自永存。許多西方舊有國家向來排斥這個新生的革命性思想。這些國家其中之一就是德國。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德國知識精英公然反對西方價值的普世化。反對平等、自由、博愛,他們樹立「1914年思想」而來的「義務、秩序、公正」為經典價值,並認爲這些價值只有一個強有力的國家統治才得以保障。德國反抗西方規範思想、反抗個人化、自由化和民主化的思潮,到了納粹主義進入高峰期。非至親身經歷無條件投降、親嚐德國一手鑄造大災難的後果,不得不迎來時代大逆轉。
這些權利最終得到普世認同,以聯合國自成立以來最具代表性。1945年6月26日歐洲二戰結束七周之後,在舊金山簽署的聯合國憲章第一條,即約束所有簽署國尊重人權。世界人權宣言在1948年12月10日聯合國大會上得以通過,這個先決條件幾加潤飾而成人權目錄。東西方衝突結束後,聯合國在維也納召開共有171國參與的世界人權大會,1993年6月通過了一項宣言和執行人權、民族自決和民主的行動綱領。
近來來自非西方國如俄羅斯和中國,所提交的人權記錄,儼然不把1945、1948和1993年聯合國宣言放在眼裏。雖然聯合國無法強制執行人權,卻不意味西方民主國家就可以認定人權不具有約束力。人權乃是一個世俗進展,聯合國從1776和1789年大西洋革命的代價,提煉出一套規範收益,將之名列爲人類標準之首。這個幾近革命性的舉措,成了世界各地的人權活動家的憑藉,而且他們三番兩次不斷地行動:捷克異議人士瓦茨拉夫•哈維爾(Václav Havel)擬定七七憲章、五千名知識分子和公民權活動分子共同簽署的零八憲章,其憲章頭號作者、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爲人權、法治和民主的奮戰,遭至11年拘禁。
在此背景下無法容許,用文化相對論來否定普世認同的人權,特別是以施密特為代表的一套說詞:因為人權是西方的產物,所以只有在西方民主國家生活的人民才有權享有;而在其他國度生活的人,包括中國在內,人權並不適用其文化結構。過去數個世紀以來,西方反復違背自己宣揚所有「人之為人」的人道平等信念,但是西方自己從未能摧毀過它。正是因爲這些信念,乃是西方所提煉出最好的珍品。一旦西方遠離自我義務之履行、放棄對人權普世價值之要求,西方也就喪失其固有之可信度,是的,可以說西方就背棄了自己。
所以,問題不在西方是否具有擔負世界人權尊重的責任。問題在於西方如何能夠面對這份責任。2005年9月聯合國在紐約召開世界高峰會議,擁護國際社會肩負保護責任,宣示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面對集體暴行(mass atrocities),特別是針對種族滅絕的責任。這就導致了以人道主義干預作為最後可行手段,來保護基本人權。不消說,任何制裁方式,特別是龐大武裝行動,每一個別案件均需經過嚴格審查並權衡其後果。結果通常是,避免直接干預,因為它可能導致無法預料的風險。
目前德國外交政策相關價值和利益的論戰,其核心在於,與人權實踐遠遠落後於國際社會指標之後的國家,或是企圖與這些國家維持良好外交關係的聯邦德國,將面臨什麽實質後果?有些所謂「現實主義學派」之人,認爲把人權問題提升至公共領域討論實是不勝其擾。此派溫和人士的代表建議職權分工:公民社會大可針對人權情況進行批判,但是聯邦政府應該接受建議,面對公共人權評價應自我節制,才不致損及德國至上之利益。然而,一個民主社會的政府,不可能遠遠離開了公民社會,其執政合法性仍堅定不至動搖。民主國家政府必須嘗試表達公衆意志,而非顧盼左右期冀滿足龐大企業的特殊利益。然後得出的結果,當然不可能是一個「道德政治」,因爲它根本不存在;而是恪盡一切必要務實原則之餘,竭力保持與國際社會已然確立的規範標準同步而來的政治。
德國針對美國在一般西方價值觀,特別是在人權領域裏,所展現強制性使命感而作出的批評,並非沒有道理。在小布希執政期間,美國極度膨脹其以利益定奪的戰略方針,期冀以改變政權(regime change)達到伊拉克民主化策略,可謂完全符合「沙盤演繹」字面上的意義。若說在薩達姆•海珊被推翻之後的伊拉克經驗,有任何正面效應可言,那該是連美國自己都開始懷疑,用軍事手段去改造一個非西方國家成爲民主國度的企圖是否有效。
然而,德國的保留態度尚有其他原因。且直至今日依然發酵,那就是德國向來沒有經歷過一個成功的公民革命。1848年至1849年的革命失敗,幾年之後就在1853年,一篇來自彼時學生會一名激進會員August Ludwig von Rochau之手,以綱領性指標「現實政治的原則Grundsätze der Realpolitik」為題,見證了革命失敗理論的文章:一個自由理想主義者的自我批判。其間最關鍵的一句話是:「統治意即行使權力,而能夠行使權力的人,必先擁有權力。這種權力和統治之間的直接連接,構成政治所有基本真相,且是整個歷史的關鍵。」
衆所周知,「現實政治」這個詞彙早在國際大行其道。詞彙常被用來與一廂情願的理想主義劃清界限,也正因此它頗具關鍵性。然而Rochau把政治降格為權力行使的舉措,為毫不妥協的強權政治開啓了一扇大門。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他的書永續地影響著德國政治思維。此外,德國最近出現一些為邁向「現實政治」思想所作出的呼籲,並非全然沒有風險,160年前德國的自由主義者Rochau同樣向這個危險的誘惑屈服了:低估了思想的力量、片面膠著於權力因數。
相去不遠「現實政治」之例可溯至八十年代。1980年夏天隨著獨立工會Solidarność(波蘭團結工聯)的成立,開展反共運動,最後形成1989年的和平革命,那時德國爲首的社民黨黨員眼見歐洲和平岌岌可危。中歐穩定成為主流勢在必行。被視爲騷擾分子而排除於外的公民權鬥士之後進行檢討。最後證明維穩政策是脆弱的。引述提莫西•艾什(Timothy Garton Ash)的話:「自詡為現實主義者最後證明不切實際,而理想主義者顯然身處於較佳現實主義者之列。」從「現實政治」的視野來看,「穩定」易于傾向達到至善。可是如何維持秩序的問題,在維穩大前提下,卻總是以反向結果呈現。片面地維穩(避開直言「剛愎自用地一味維穩」)終將面臨一個厚顏無恥社會形成的危險。後果是漠視權力的反對力量形成、對現行獨裁政權提出質疑,雖然此政權原本意欲獲得同情和支持。
面對「現實政治」所必然載負道德規範的赤字,根據經驗得來的有力證明:推動變革的潛在力量往往被低估,獨裁政權的維穩政策往往被高估。如同八十年代,團結工聯在波蘭戒嚴法中倖存下來,最終與共產主義政權鬥爭之後以贏家姿態落成。有大量證據顯示,即使是在俄羅斯和中國,其權力關係之間的合作,並不似許多「現實政治家」認定地那麽緊密。他們對實際現實的感受,在這個意義上如同Robert Musil的認知,有必要配備危機潛伏感。設若它不具備,被誤認的「現實政治」極可能成爲一個烏托邦:期冀一個將能夠逐漸形成穩定中立政權,支持它的裏子其實是獨裁統治或是半專制政權。
此文乃是在DGAP德國外交關係協會的一場演説。全文將登載於《國際政治》雜誌七月刊。溫克勒《西方的歷史 Geschichte des Westens》將於2014年出版:《從冷戰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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