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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諾雷·德·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 1799年5月20日-1850年8月18日) 1842年版畫 © [M] akg-images |
巴爾札克揮霍無度、瘋狂迷戀、狂飲咖啡,將整個世界化為偉大的文學作品:向他逝世175週年致敬
作者:Volker Weidermann
18. August 2025
他若知道自己死後150年,竟有一家小型咖啡連鎖帝國以他命名,肯定會感到欣慰。‘Balzac
Coffee Company’於本世紀初的鼎盛時期在德國擁有57家分店;而在加拿大,幾年前有一輛小型濃縮咖啡販賣車也發展成了以他命名的咖啡館連鎖。
將咖啡店以這位175年前逝世的文學巨人命名,絕對合情合理。因為奧諾雷·德·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那部涵括88卷的巨著《人間喜劇 La Comédie humaine 德譯:Die menschliche Komödie》——人類社會最全面、最細緻的文學描寫之一 —— 若沒有咖啡,根本誕生不了。咖啡是他想像力機器的引擎,是巴爾扎克文學發電廠的黑色燃料。他工作的不懈、驚人的速度與精準度,簡直無人能及;而缺了咖啡,少了他熱戀的‘毒品’,他便無力、無神、了無創意。他每天的標準是五十杯咖啡。
巴爾扎克一旦開始戀愛 —— 而他總也頻繁熱戀 —— 就能寫出最動人的文字。他甚至曾經向咖啡寫下一封感激涕零的情書。好像是咖啡創造了他的文學,而他,巴爾扎克,只是那位執行咖啡命令的僕人,由魔法般的藥劑引導著筆尖。他寫道:『咖啡滑入胃中,隨即一切開始運轉:思想如同大軍團在戰場上集結;戰鬥開始。記憶如同軍旗手奔馳而來。輕騎兵在壯麗的奔騰中展開行動。(……)人物開始穿上戲服,紙張滿是墨印,戰鬥展開,最終在黑色洪流中結束,好似一場真正的戰役淹沒在黑色火藥煙霧裏。』
然而,巴爾扎克曾經充滿咖啡熱情的生活,也印證讓他成爲咖啡館連鎖品牌命名人選實爲不當之舉。第一:咖啡害了他。至少根據當時醫生的看法,他過度飲用咖啡導致身體羸弱且咖啡因中毒,最終於51歲過世。第二:巴爾扎克是個臭名昭著的破產者。無論他投資哪個事業,幾乎都是他隨到隨倒。他雖然在小說中精準分析還描寫了經濟運作與金融市場的機制,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卻屢屢敗在自己幻想的自動機制之下。他總是過於樂觀地預測自己作為企業家的角色與利潤的成長速度,導致現實根本跟不上。他一生中除了咖啡,債務也是推動他創作的另個動力。
巴爾扎克確實寫了很多書,但他簽下的出版合約更多。彷彿他在做實驗:看看同一本小說可以賣出多少次而不會因此坐牢。最終他還是進了監獄,但並不是因為巨額債務或欺騙出版商,而是因為他拒絕回應一份兵役徵召令。因此,他曾短暫地被關押在巴黎國民衛隊的拘留所中。當然,他在獄中依然不懈地創作,還立刻將這段經歷融入小說《幽谷百合》。因為巴爾扎克的創作素材取自現實生活:他的時代、他的同胞、他的世界。他曾說:『我不想描寫任何虛構的事件:我要寫的是真正發生在各地的事。』
他的分析是:人們愛讀與愛情、戰爭、性與暴力有關的内容。
巴爾扎克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找到屬於自己藝術創作的方向。他於1799年出生在法國西部城市都爾 (Tours),幾乎尚未親嚐親生父母羽翼。就被送到奶媽家,之後輾轉於各種教育機構與寄宿學校。他年輕的媽媽不太關心他,父親則專注於自己公務員生涯。巴爾扎克在巴黎學法律,開始了一段毫無熱情或目標的生活,兩年後中輟。他想要重新創造自己的人生。想成為一名作家。父母並不支持這個想法,也不相信靠寫作能維持生計。儘管如此,他們同意了這個看似瘋狂的計畫還支持了他兩年。要他用兩年的時間,證明自己真的是一位詩人,並讓世界相信他、肯花錢買他的作品。
可惜事與願違,儘管巴爾扎克不斷寫作。他仔細觀察書坊,想了解讀者想讀些什麼東西,因為比起文學榮譽,他更渴望致富。他分析的結果是:人們愛讀與愛情、戰爭、性與暴力有關的內容。對巴爾扎克來說,這太容易了。他開始天馬行空,與通俗小說家組成寫作團隊,還以筆名或夥伴的名字發表各種輕鬆速成作品。
當然,他也不是四處碰壁,他的小說確實有人買,也有人讀。但賺的遠遠抵不過他花的。只有在自己的幻想中,他早已富可敵國。1822年,他興奮地在信中寫道:『親愛的姐姐,我現在像亨利四世即將被鑄成銅像那匹永恆的馬一樣努力工作,希望今年就能賺到兩萬法郎,作為我財富的基石。』人生 —— 就是凱旋:『到時候妳的小巴爾扎克會坐著馬車出現,昂首闊步、炯炯發光,口袋裡裝滿了鈔票。』
還沒把世界化為一部浩瀚文學巨作《人間喜劇》,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先開創了自己。他幫自己加上了貴族頭銜,在名與姓當中加入了兩個小小卻意義深遠的字母『de』。他精心打扮自己,配備馬車、西裝、金色鈕扣,外加一根昂貴、吸睛且浮誇的手杖 —— 如同褚威格(Stefan Zweig)為巴爾扎克著作的精彩傳記所述,這根手杖一度比巴爾扎克本人和他的作品更聲名遠播。
巴爾扎克總是誇張無比,膨脹永遠是他自己。褚威格在他的巴爾扎克傳記中寫道:『他像一顆炮彈般衝進每一個場所 —— 太嘈雜、太腫胖、太衝動、太無禮、太飢餓、太口渴、太耀眼。』但與此同時,他其實根本沒時間打扮自己或應付社交,因為他不懈地工作。可以一下子十五、十六、甚至十七個小時不間斷地寫作,連夜創作一部又一部小說,常常同時進行多部作品,並且在校樣紙上反覆重寫修改每一本書。他既是一位匆忙、急速的作家,也是位極其細膩、極具匠心的文藝人。
世界檔案管理員
以某種『反巴爾扎克』的方式他展開了文學生涯 —— 把希望寄託於創作與通俗小説之間 —— 然後逐漸在一本又一本書中找到了真正的自我與創作目標。這個計畫既瘋狂又壯麗,且至今無人能出其右:將世界、社會、人類,還有那些碾壓機制,描繪成一部連貫的作品。未滿三十歲他就確立且宣告了這個藝術理念,自此,他只需要執筆寫出。他敏銳的觀察力、通達的感官與驚人的記憶力早已完成了準備工作。接下來,他需要的只是千杯咖啡。
還有無比的意志力與自律精神。他曾說:『我想描寫所有人生境況、所有面容、男女各種性格、所有生活方式、所有職業、所有社會階層、所有法國省份、童年、老年、政治與戰爭——這一切都不應被遺忘。』他是世界檔案管理員。但他同時也深知,若小說無法表達對更美好世界的渴望,那麼所有的記錄都將毫無意義。
同時,他也不得不絞盡腦汁千方百計地躲避債主的追討。把牆面與壁紙融為一體、讓人察覺不出門在哪裏、經常更換的暗語(只有身邊親信才能進入)、秘密住所、甚至逃逸國外。人們不禁要問:如果他能稍微安穩地工作,這人不知還要創造出多少作品?但也正是持續逃亡中的寫作,無疑影響了他的文風。因為渴望自由以描繪世界,勢必得加快腳步。深愛他的小說的尤其是歐洲女性讀者 —— 終於有位男性作家真正理解她們,了解她們最深層的渴望和被壓抑的生活。而對當時的其他作家與評論家來說,巴爾扎克太過強大、太過特立獨行、太過急躁,也太不願屈服於所定的文學規範。唯有雨果(Victor
Hugo)對他既敬佩又崇拜。法國學術院終其一生都拒絕接納他為會員。反倒是馬克思(Karl
Marx)對他讚賞有加。在馬克思眼裏,巴爾扎克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編年史家,描繪了十九世紀上半葉的社會樣貌 —— 一個萬物皆有價、金錢滲透且掌控至親人際關係的世界。
如今,面對第歐根尼出版社那一長排藍紅相間、幾乎無邊無際的巴爾扎克作品系列,有人或許會困惑,不知該從何處下手開始閱讀這部浩瀚巨作 —— 其間人物如同現實生活般,在不同作品中反覆出現、交錯登場。對這樣的讀者,我們可以建議:讓自己好比進入一片美好汪洋,隨時、隨地下水暢游。
在巴爾扎克博物館裡,可買到印有巴爾扎克變成一位超人的海灘巾。
但也許最好入手的是《莫德斯特·米尼翁 Modeste
Mignon》,這是一段細膩、美麗、真實的愛情故事,同時也描述了金融世界之力如何摧毀一個人生。或是《高老頭Vater
Goriot》,講述一位心地善良的麵條廠老闆,一生只為女兒而活,最終卻被資本主義的機制所吞噬。
或也可以選他最傑出、最新、最美也最尖銳的一部作品《幻滅Illusions
perdues 德譯 Verlorene Illusionen》來讀,這是一部描寫新興媒體 ——
報紙 —— 那種毀滅性、肆無忌憚惡勢力的小說。它講述一種全新、能改變真相的力量:媒體企業家對訂戶的貪婪——訂閱、訂閱、再訂閱;記者的喜悅與恐懼 ——
夜晚他們聚會、彼此嘲笑、彼此嫉妒,隔日的報紙卻還一字未寫。然後每個人如何退回各自角落,創作出天才般、毀滅性的、好笑的現實描述,交給排版工人,黑夜裡誕生出翌日震撼巴黎的新聞 —— 讀來著實令人著迷。而那位纖細、理想主義、毫無戒心的詩人呂西安,就這樣落入了這群人的手中。他幾乎是墜入這群嗜酒專業人士的當下,寫出他第一篇劇評 —— 風格新穎、急促、真實、又極富革命性。當那群嫉妒的同事們驚訝地看著他時,他立馬感到不安,顯然他成了他們的強勁對手。巴爾扎克在書中不僅宣稱這種全新的劇評寫法,還直接附上了呂西安的文章——這實在是天才之舉。
他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彷彿憑藉某種黑色魔藥,他讓周遭世界液化,再固化於紙上,保存下來,留給永恆,或至少數百年。文學史上,巴爾扎克是著名漫畫《高盧英雄傳Astérix》中的奧勃利(Obelix)。
在薩謝城堡(Schloss
Saché)裡有一座非常精緻的小型巴爾扎克博物館,離他故鄉都爾(Tours)不遠 —— 巴爾扎克常常在那裡與朋友共度時光,尤其是在他又得逃避債主的時候。博物館的商店裡可以買到印有「超人巴爾扎克」的海灘巾:一位身材豐滿的超人,臉是巴爾扎克的模樣,肚子上印著一個大大的「B」,在空中飛翔。還有超人巴爾扎克的襪子、杯子和筆。人們不禁暗想,他和他的名字如今成了相當賺錢的生意。真是令人惋嘆,他自己沒能親自經營這些生意,享受不到這些利潤。
在生命的尾聲,他深信自己終於將獲得幸福、愛情、財富與讚譽。他一生都在追逐女人 —— 富有或是貴族女性,最後數年更是追求烏克蘭籍極其富有的艾薇琳·漢絲卡(Eweline Hánska)。『我相信,這段愛情是上帝保留給我的獎賞,是對我所經歷的種種困境、多年辛勤工作與艱難生活的補償。』但事與願違。上帝並沒替他準備任何獎賞:巴爾扎克於1850年8月18日孤苦地死去,死於他為期盼的婚姻幸福而精心布置的住所中,就在婚後不久。他妻子甚至不曾來到病榻前探望。
自從巴爾扎克去世以來,售出了數百萬本他的書籍,繼承人、出版商、書商以及「超人巴爾扎克」周邊商品的製造商都從中賺取了大量財富。那家以他命名的小型德國咖啡館帝國如今不復存在。現在那些分店都改名為「Espresso
House」。創辦人難不成死於咖啡因中毒嗎?還是商人的夢想太大、頭腦太小?這些問題或許值得查個清楚。
但令人回味的會是一部巴爾扎克小說短篇來描寫這一切。畢竟,《人間喜劇》還沒結束。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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