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28

記憶的無聲謊言 Die leisen Lügen der Erinnerung




新蘇黎世報》(NZZ Neue Zürcher Zeitung27.8.2005

石黑一雄於1954年出生於長崎,自六歲起就一直住在倫敦。他的名字通常與他被成功拍攝成電影的小說《長日將盡 The Remains of the Day(德文書名:Was vom Tage übrig blieb)》相提並論,也被認為是英國的精彩縮影。一如這位作家所深信不疑,外表蒙蔽一切。


一開始,錄音機和待提問題尚未出包。石黑一雄提及這趟前往瑞士的旅行,希望能夠對神秘的瑞士第四種官方語言來自印歐語系的羅曼什語進行更多了解。也牢記友人提示千萬別錯過一訪韋爾札斯卡山谷(Verzasca)。還饒富興趣地詢問在新總統統治下的伊朗會如何發展,並寫下該國數位當代重要作家的名字。在實際採訪開始之前,就閒聊了整整一個小時:他也想 作家坦承 從採訪人身上獲益。
求知的態度不僅僅因爲作家和藹可親的氣質和都會開放的性格。當採訪談到關於他出書的節奏時 石黑平均每五年出版一本書 為出書經營公共關係,他必須投入大約三分之一的時間:「一名作家出完書後可以重回書桌的日子不再。你必須完成一次次的朗誦旅程,在家的時候不是接受電話採訪,就是煩惱那書加拿大版的封面問題。目前,作家被認為是出書的最佳營銷工具 這真是一個巨大的負擔; 原本我可以寫的每第三本書的時間都因此被消耗掉。」

寫作不帶地方色彩

即便如此,他不會讓你感覺虛應採訪循例作答。石黑以不同的方式作出反應,有自己的想法:他似乎比較著墨於如何顧及國際讀者的族群。他說,他或許是他這一代作家中的第一個,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他的書必須具備可翻譯性 – 不僅在語言上而且在文化上。 「比如説,從語言層次上意味著我會放棄文字遊戲。此類英語寫法在音調或語調機智可能極具吸引力,可是一旦試圖畫龍點睛地道出意境時卻了無生趣。我也避免用品牌描述一個人物 – 她穿的衣服,她開的車,她上的餐館;因為這種信息會讓今天住在倫敦的讀者有感,而不是挪威或堪薩斯城的讀者。我甚至顧及到最基本的層面,也就是書的主題,有些内容可能在英語背景下很重要,但卻不一定在別的地方。」

石黑一雄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 畢竟《長日將盡》一書所創造的英國精彩縮影出自他手。「《長日將盡》正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作家反駁道。「它儼然是一部非常英式的小說,然而實際上這本書所設計出來的正是一種有關英國的國際神話 – 它是非洲人或中國人想像中的英格蘭。一個英國鄉間豪邸的管家 – 立時讓人進入一個人人篤信皆知的神話世界;因此這個世界是否真的存在,並無關緊要。我寫的並不是寫作當時所看到的英國;而是意識到這個有關英格蘭的強大神話確實存在,甚至還被這個國家滋養著。我感興趣的是 – 這個神話底層的黑暗面以及它代表什麼。人們當然可以將之視爲懷舊之情,並從而建立一個完整的旅遊業;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也可以成為政治和道德束縛的象徵,並且在個人層次,也可以意味著人們生活的某種情緒壓抑。」

反過來,這也正是石黑寫作的核心:大多他的主人翁才是生活無聲謊言和自我設障的藝術家。他1982年出版驚人成熟之處女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這個過程在很大程度上仍有所隱藏,因為幻想和壓抑在第一人稱敘述者和她自己的過去之間相互交織,直到最後不知不覺令人震驚地撕裂開來。接下來 – 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長日將盡》– 兩本書中主人翁的用語明顯主導讀者視聽敏銳地:在憐憫與搖擺的憤怒之間,沉浸於他們責任感枷鎖所明示的人物性格。畫家Masuji Ono從一名“浮世畫家“轉變為御用宣傳藝術家,背叛了他最有天賦的學生以 “不知所為爲何”可怕天真罪名密告州警察;而《長日將盡中的管家史蒂文斯不但犧牲了他的勞動力,還為受限和被蠱惑的貴族犧牲了他稀疏殘餘的情感生活。

自製牢籠

這些如此孤立的人物佇立於他們幾近自我毀滅的使命裏 – 石黑將他們的行為視為對社會條件的反射動作。「這些小說的主角在他們所處社會並沒有其他選擇;也早已接受了這種社會秩序和普遍的道德認知。一般人欣然自願地走進精神牢獄,假如這樣才能獲得歸屬感的話,或者他們唯有完成義務才能意識到自身價值。如果身為局外人來看他們,我們可能會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無法突破狹隘的世界觀;然而事實上,大多數的我們都只能以相當侷限的視野和選擇來過日子。」

2018-07-19

我來自人類的靈魂 Von der Seele eines Menschen

石黑一雄:別讓我走 KAZUO ISHIGURO: Never let me go:

我來自人類的靈魂 Von der Seele eines Menschen (deutsche Version)


·        法蘭克福匯報記者FAZ HUBERT SPIEGEL 19.10.2005


© PICTURE-ALLIANCE / DPA

活在人類身體零件庫的一生:石黑一雄以這本書《別讓我走》(英文書名:Never let me go;德文書名:Alleswas wir geben mussten)展示身為一名複製人意味著什麽。他推出一部精湛的小說,深深觸動了我們時代的内在心靈。


一部偉大的文學可以如此簡單起頭:「我是凱西。」這位年輕看護是這部傑作的敘述者,而最後使得敍述人之作者聞名於世。石黑一雄於1954年出生於長崎,六歲移居英國,是重要英語系作家之一。在德國,他卻鮮為人知,儘管詹姆斯·伊沃里(James Ivory)將石黑一雄的另部小說拍攝成影片,也在德國戲院票房取得莫大成功。人們熟悉的卻也只是這部電影和此書標題:《長日將盡》(德文書名:Was vom Tage übrigblieb。然而,石黑在德國卻默默無名。

這可能是因為一位擁有日文姓名、居住倫敦且寫出攸關英國主題之類文學的作者,令人無法立時辨識。《長日將盡》寫的是英國鄉下一座豪邸管家的故事。而在這本書裏石黑寫的場景也發生在一個非英國莫屬之地,一個擁有一大群孩子的偏鄉寄宿學校,其中三個孩子是敍述的主軸。我們一路陪同其中的兩位:露絲和湯米,直至他們殘酷死去,第三位,存活下來的凱西,娓娓道來他們之間的三角戀和她朋友無法逃脫的命運。

非常特別的任務

石黑毫不迴避一個寄宿學校慣有的生活内容:有閨蜜、作弄圈外人、競爭對手、嫉妒心、初戀,最受歡迎的老師和嚴厲校長艾蜜莉女士。若非不時使用醬醋配味各個場次的特殊之處,讀者會覺得石黑是一位觀察細膩、精心塑造且敦厚傳承的作家。在海爾森的老師被稱為“監護人”,孩子們永不得離開寄宿學校一步,不僅沒有父母探視,更隻字未提,好像父母根本就不存在,孩子們總被諄諄教誨好好照顧自己,才能有朝一日完成被賦予的任務 - 這一切都說明那是一個嚴以教學的精英機構。只要在這里長大成人,必是非常特別之人。海爾森,至此可以肯定地說,旨在對生活非常特殊的任務做好準備。

果不其然,海爾森並不像其他任何一所寄宿學校。凱西和她任性乖張、性喜勾心鬥角的閨蜜露絲,和心地善良的湯米加上所有其他孩子都在這個人類身體的零件倉庫生活,之所以創造這群複製人,爲的是日後捐贈器官給病患。這裡長大的小孩都沒有父母,而是來自於試管。在這裡長大的人都沒有前途,且面臨將成為“捐贈人”的命運。“捐贈” 指的是摘植器官,而通常在進行了第三次或第四次捐贈後會導致死亡 - 或是導致比死亡更糟糕的病症。然而,一個在這裡長大的人,居然是特別受幸運神眷顧之人,海爾森確實是一個特殊的地方,一個為複製人所設的畜養天堂。然而為複製孤兒所設寄宿學校的真正内涵,要到最後凱西和讀者才會知道。

未來已經開始

若把這本書當作科幻小說來讀就錯的離譜了。石黑對遙遠或不久未來的技術潛力並不特別感興趣,他所關注的道德問題也絲毫不被生物技術或其他形式的科學進展所淹沒,反而走筆尖銳到極致。這一點通過情節的時間和地點而透露,石黑於序首寫道「英格蘭,二十世紀末期」。這裡實不應隨意粗淺斷言 - 未來早就開始了。

有可能書中時代指向1996年,因爲該年英國複製了一隻綿羊桃莉。但石黑並不想墜入過去或奔向未來,而是回歸到人類生存内部心靈的最深處,那裡,自私與殘忍、同情、悲傷、痛苦和幸福,夢想和渴望相互滲透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