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9

我來自人類的靈魂 Von der Seele eines Menschen

石黑一雄:別讓我走 KAZUO ISHIGURO: Never let me go:

我來自人類的靈魂 Von der Seele eines Menschen (deutsche Version)


·        法蘭克福匯報記者FAZ HUBERT SPIEGEL 19.10.2005


© PICTURE-ALLIANCE / DPA

活在人類身體零件庫的一生:石黑一雄以這本書《別讓我走》(英文書名:Never let me go;德文書名:Alleswas wir geben mussten)展示身為一名複製人意味著什麽。他推出一部精湛的小說,深深觸動了我們時代的内在心靈。


一部偉大的文學可以如此簡單起頭:「我是凱西。」這位年輕看護是這部傑作的敘述者,而最後使得敍述人之作者聞名於世。石黑一雄於1954年出生於長崎,六歲移居英國,是重要英語系作家之一。在德國,他卻鮮為人知,儘管詹姆斯·伊沃里(James Ivory)將石黑一雄的另部小說拍攝成影片,也在德國戲院票房取得莫大成功。人們熟悉的卻也只是這部電影和此書標題:《長日將盡》(德文書名:Was vom Tage übrigblieb。然而,石黑在德國卻默默無名。

這可能是因為一位擁有日文姓名、居住倫敦且寫出攸關英國主題之類文學的作者,令人無法立時辨識。《長日將盡》寫的是英國鄉下一座豪邸管家的故事。而在這本書裏石黑寫的場景也發生在一個非英國莫屬之地,一個擁有一大群孩子的偏鄉寄宿學校,其中三個孩子是敍述的主軸。我們一路陪同其中的兩位:露絲和湯米,直至他們殘酷死去,第三位,存活下來的凱西,娓娓道來他們之間的三角戀和她朋友無法逃脫的命運。

非常特別的任務

石黑毫不迴避一個寄宿學校慣有的生活内容:有閨蜜、作弄圈外人、競爭對手、嫉妒心、初戀,最受歡迎的老師和嚴厲校長艾蜜莉女士。若非不時使用醬醋配味各個場次的特殊之處,讀者會覺得石黑是一位觀察細膩、精心塑造且敦厚傳承的作家。在海爾森的老師被稱為“監護人”,孩子們永不得離開寄宿學校一步,不僅沒有父母探視,更隻字未提,好像父母根本就不存在,孩子們總被諄諄教誨好好照顧自己,才能有朝一日完成被賦予的任務 - 這一切都說明那是一個嚴以教學的精英機構。只要在這里長大成人,必是非常特別之人。海爾森,至此可以肯定地說,旨在對生活非常特殊的任務做好準備。

果不其然,海爾森並不像其他任何一所寄宿學校。凱西和她任性乖張、性喜勾心鬥角的閨蜜露絲,和心地善良的湯米加上所有其他孩子都在這個人類身體的零件倉庫生活,之所以創造這群複製人,爲的是日後捐贈器官給病患。這裡長大的小孩都沒有父母,而是來自於試管。在這裡長大的人都沒有前途,且面臨將成為“捐贈人”的命運。“捐贈” 指的是摘植器官,而通常在進行了第三次或第四次捐贈後會導致死亡 - 或是導致比死亡更糟糕的病症。然而,一個在這裡長大的人,居然是特別受幸運神眷顧之人,海爾森確實是一個特殊的地方,一個為複製人所設的畜養天堂。然而為複製孤兒所設寄宿學校的真正内涵,要到最後凱西和讀者才會知道。

未來已經開始

若把這本書當作科幻小說來讀就錯的離譜了。石黑對遙遠或不久未來的技術潛力並不特別感興趣,他所關注的道德問題也絲毫不被生物技術或其他形式的科學進展所淹沒,反而走筆尖銳到極致。這一點通過情節的時間和地點而透露,石黑於序首寫道「英格蘭,二十世紀末期」。這裡實不應隨意粗淺斷言 - 未來早就開始了。

有可能書中時代指向1996年,因爲該年英國複製了一隻綿羊桃莉。但石黑並不想墜入過去或奔向未來,而是回歸到人類生存内部心靈的最深處,那裡,自私與殘忍、同情、悲傷、痛苦和幸福,夢想和渴望相互滲透交織。


被老虎鉗夾住的心

是否人類社會的自私和野蠻以及人類生活的工具化能夠走到這個境況,以至於我們覺得石黑一雄塑造的場景似乎是合理的,甚至是可能的,這個問題必須由每一位讀者自行作答。 無論答案是什麼,石黑小說精湛處是當我們閱讀之時,這個問題像一把老虎鉗似地鉗住我們心靈無可逃避地,一頁一頁地曲折迂回地鋪展開來。

然而,不能將這位作家與經濟學中的任何手段相提並論。無論人們如何聯想複製人的議題,將發現並不符合所有期望。書中沒有聰明或瘋狂的科學家,沒有不道德的公司或貪婪的企業家。連生物技術、實驗室或試管等術語都沒有出現。石黑揚棄相關人造人議題通常會有的亮眼效應。相異於像是好萊塢電影《絕地再生 The Island》,石黑的複製人永遠不會反抗創造他們亦消耗他們的人類。他們有痛苦也有夢想,但從不質疑自己的命運。對石黑而言,複製人其實就像普通人一樣:只要我們認為是不可改變的,就去接受它。

黑烏鴉般的診斷

不同於法國作家米歇爾﹒維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石黑不是醜聞爆料作家。恰恰相反。維勒貝克的長篇作品《一個島的可能性La Possibilité d'une île)描述的複製人是失去了所有人性的超人,最終走上尋找人性的路途。 維勒貝克將人類的今天,作出黑烏鴉般的診斷,然後設想何以爲繼,盡情沐浴於杞人憂天的驚愕中:操縱聳人聽聞的文化悲觀主義與惟妙惟肖潛在醜聞,雖説引起了媒體的關注,卻沒有文學意涵。這位法國人對人類未來的投影既黑暗又絕望 而維勒貝克偏愛沐浴在絕望之中。石黑的目光則充滿了深邃的憐憫 - 和無限的魅力。好似一名昆蟲學家石黑牢牢凝視著凱西、露絲和湯米,他們之間的情誼取代了從所未有也永無法擁有的家人,因為複製人無法生育。

因此,這三人若不願啃蝕孤獨只能相互依賴。因爲外部世界並不存在 - 這也正是此書的巧妙佈局:既有靈魂也有深情 - 他們有的只是複製人的小團體,以及他們感人勇於嘗試過正常人生活,卻完全無望的努力。挪威劇作家易卜生(Ibsen)或奧古斯特·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搬上戲劇舞台的人生劇本,若與此書複製人生命的謊言建構相比實堪稱謬劇

同情心意味著什麼

不,在這裡我們陡地懵懂無知了。通過易卜生《玩偶之家》裏的女人角色娜拉和至今為止被看做是最困難和最完美的女人角色《海達·加布勒》我們似乎洞悉了許多,我們可能也辨識出劇本《銀行家的故事》博克曼的角色或娜拉唯命是從的丈夫。但是面對露絲和湯米,面對應當作出“捐贈”的複製人,我們無法將心比心:他們對我們來説比任何其他人都來得更陌生,而石黑的筆下藝術迫使我們去辨識那些我們所不知道的人。當我們眼見凱西和她的同伴開始了解關於自己的真相時,石黑不帶任何悲傷,遠離憂鬱地教導我們,同情心意味著什麼。

這是作者極其簡單卻強而有力的文學藝術,否定了我們對複製人的任何外來觀點。於此我們所面臨的是一個“捐贈人”不對外的封閉世界。除了海爾森的工作人員外,那是一個讀者無法置身其境的地方。凱西和她的同伴畢業後離開了海爾森,為的只是換個隱居處所,從寄宿學校轉至被隔離的“小屋”,這是一所鄉下臨時宿舍,供捐贈人等待首次捐贈前用來消磨時間。現在他們已是成年人,約莫十八到二十歲,他們會開車,有時也去旅行。但他們都在一個怪異的空間中行動,有時會讓人聯想成無間道或一個平行世界。

她很怕我們

複製人的世界似乎與讀者的世界脫離,這個狀態既無描述亦不作解釋。複製人是否可被視爲正常人?也許並不能,但他們自己也與他人團體保持距離,就像患病動物自行遠離牲畜之群默默死去。我們連一次都沒有能夠用正常人的目光直視複製人。而只能從凱西認定她在這樣一個人眼裡所看到的東西得悉:「夫人很怕我們。她害怕我們的模樣就像一個人害怕蜘蛛一樣。我們都還沒有心理準備接受這種反應。 也從未想過當我們被視為蜘蛛一樣地看待,自己是什麼感受。」

當凱西在研究對方目光的那一霎那,獲知真相的感覺就像是咬了從樹上摘下的蘋果一口:複製人認知到他們與眾不同,同時也對自己的另類陌生的可以。她的童年結束了。他們之所以能夠擁有童年,來自一個試點項目的結果,爲的是證明複製人也有一個靈魂。因此,這些孩子得到照顧、教學、教育。他們應該畫畫,因爲所創藝術作品能夠證明他們是有創意的,且天真爛漫的的小小藝術作品,足以讓人洞悉到他們的靈魂。慢慢地,緩慢到令人痛苦地石黑描述,當七八歲的孩子,聽到有關自己命運的首次提示,逐步被告知他們以後的種種狀況,雖然他們聽進了海爾森好似舞臺臺詞提示者的話,卻無法理解其中含義。說他們是“捐贈人”,海爾森的孩子很早就得知了。但是一個十歲孩子能夠有什麽想像呢?凱西和她的同伴生活在恐懼和輕忽歲月之間的狀態:知道自己的命運,卻又好似什麽都不知。

揭幕緩緩開始

石黑逐字描繪一個持續伴隨著壓抑的揭幕緩緩開始,隨著層層面紗消失,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命運如同癌症蔓延一樣不可避免。攫獲的隻字片語,每條線索,每一丁點信息都轉化成一種癌擴散,帶著孩子們走入拒絕他們的靈魂。

在這種情況下,夢想和憧憬都塌陷了,且格外謙虛:「我不記得」凱西說,「有人說過將來要當個電影明星之類的話。通常是說要當郵差或在農場工作。」當複製人找到一本寫字樓家具的廣告冊時,深深被平常人們所看到的辦公室生活所吸引。但是,即使他們被剝奪了正常的職工生活,爲何不能效法一般人過著正常生活呢?所以複製人總是尋找與正常世界的聯繫:「既然我們每個人都是從一個處於某個階段的正常人複製而來,因此,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一定有個和我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過著一般正常的日子。也就是說,至少從理論看來。所以每當我們外出到了各城鎮、購物中心或公路休息站的餐館,無不仔細留意“本尊”的行蹤 – 尋找那些可能是當初複製自己或朋友的人選。」

我們的模型是人渣

凱西、露絲和湯米竟然真的偕同兩個朋友前往諾弗克,據說那裏露絲可以看到她的“本尊”。複製人找到了那個女人,並通過辦公樓的玻璃前窗遙望著她:一個穿著藍色套裝的五十多歲的漂亮女人,正在和她的同事開玩笑,且面部表情的確令人聯想成露絲。那一刻鐘露絲變了,因為夢想成真了。然而接著他們尾隨這位女士進入一家藝術畫廊,才剛成真的夢想突然如此接近以致於破滅。正是露絲本人結束了這場錯覺,還說出他們沒有人敢大聲說出的話:「我們心裡明白得很,我們都是拿那些吸毒犯、妓女、酒鬼、流浪漢之類的人渣作爲模型製造出來的。説不定還有囚犯,只要不是精神病患就沒問題,那才是我們的生命起源。我們心裡都很清楚,爲什麽不攤開來説?」

露絲失去了她的夢想,接下來,她還將失去她的朋友凱西,然後是她的青梅竹馬戀人湯米,再來是她的生命。最後,只剩下凱西。她將先“看護”露絲,然後是湯米,也就是說,她必須看護並陪伴她所愛的人,直到他們去世。儘管露絲多年來因嫉妒而多方阻擾,凱西和湯米最終還是成了相許的一對。他們一起試圖探究複製人之間流傳的神話是否真實:如果兩個複製人真的彼此相愛,那麽他們可以申請延緩捐贈的機會。愛情可以打敗一切,包括人類零件庫已設置的死亡 – 至少延緩個兩三年。一枚硬幣大的救贖承諾。

該如何證明他們的愛情?

但是直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嘗試去申請此類的延緩。複製人該如何證明他們的愛情 – 最重要的是,向誰證明呢?這個謎語的答案,只能從海爾森寄宿學校去找,所有那些沒在那裡長大的人都用一種歡天喜地的口吻談論它,好像它是天堂一樣。但是海爾森被關閉了。

只有當露絲成功找到那個經常來海爾森,收取寄宿學校孩童最美麗和最成功藝術品的神秘“夫人”的來歷,他們才終於能夠提出申請。在最後詭異的一幕中,他們見到了寄宿學校前校長艾蜜莉女士。直到現在,也只有凱西和湯米終於得知海爾森的秘密,這個在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土地上,田園詩般卻也恐怖異常的島嶼,曾經凱西漫遊其間長途駕駛看護一個“捐贈人”到另個“捐贈人”。石黑於此所述的是一個看起來怪異空虛的英格蘭,人煙飄渺且不合時宜。他沒讓我們知道凱西看到了什麽。但他讓我們知道到她的感受是什麽:複製人是一個了無生命的人類世界中的異體。這絕不應該是石黑對未來的願景。這部偉大小說的起頭是怎麼寫的?「英格蘭,二十世紀末期」。

海爾森,將人類童年賦予給人類身體零件庫,象徵羅馬神話賦予給這個世界的守門雙面神雅努斯的頭部:雅努斯既是不人道未來的通關密碼,同時也意味著人類價值。如果沒有這本書,價值會更快地滑離我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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