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02

《1959 拉薩!達賴喇嘛如何出走》作者李江琳


讀完《1959 拉薩!達賴喇嘛如何出走》,我就徹頭徹尾地把苦難藏族的世紀傷口舔過一遍,舔傷的心情是巨大的悲慟和無可比擬的震驚。作者必定胸懷巨大悲慟,本著知識人的良知,對史實的嚴謹執著,寫下這一頁藏族歷史 – 在曾經苦難的一代人逐漸老去逝去之前,寫下他們的悲愴的經歷。

藏族人知道自己一路走來的歷史,巨大的災難也都有藏文自傳著述。不知道的是身為兇手、、幫兇、屠殺者的中國人!廣大的神州人民知道的僅僅是新華社的報導,和黨宣傳部統戰部的「紀實」。遠在台灣的人也永遠無法得知雪域慘狀。所以這本書還作了一件偉大的工作,對中國共産黨扭曲歷史誣衊歷史,做出嚴厲有據有實的控告!

這是一本非常難得非常珍貴的西藏史料。列屬臺灣國家圖書館出版品。作者從2004年著手搜集資料,此書2010年7月出版。參考資料來自于三种語言:中文、藏文、英文。參考資料列目總共佔了十頁篇幅 ,訪問了19位曾經親身經歷而仍然活著的藏民 ,其中包括尊者達賴喇嘛– 作者做了無可估量的功課。

而 – 這部書不是一本枯燥無味的歷史書籍。恰恰相反,這部書懸疑、慈悲、悲慟而且文字優美。李江琳進行的研究是那麽地廣闊、細心,她研究過程出現專業的縝密思維,讓她提出平常人讀扭曲史書頂多不屑續讀而根本提不出來的反問、懸疑來自對中方史料逐字逐句的推敲,對比西方英文史料和藏方史料的印證。當她最後呈現了一個民族巨大災難的同時 – 受害者的災難,她同時印證了另個民族的另類災難 – 兇手的災難。這裡從李江琳對史料的耐心和執著可以清楚讀出的第二個指控 – 教育!因爲那是她得到的所有歷史教育内容的反證。

她以數人多軸的生活方式開始敍述,從1950年的中藏談判,到1956年青海、色達草原逐漸開始的藏民暴動,直至最終1959年3月20日那一天的大屠殺,這些個人命運(中方和藏方)如何牽繫著藏族,導致並且誘導大屠殺的形成 – 一次精心計劃的滅族大屠殺,以達到統戰和宣威,而最終紅色大一統的目的。而每個人最終結局 – 包括關鍵人物屠殺者的結局都在書中不懈地追蹤,到這些人行至2010年的命運作出陳述。屠殺者的結局用了很少的篇幅,確是很大的諷刺。一個訴求「階級鬥爭」搞到「民族災難」的黨中人物,最終的下場文字在這本書裏僅僅是幾行而已。因爲這就是一切災難行爲的最佳邏輯解釋。他們最終都是災難本身的體現。結局其實無聊又無謂 – 自取其辱了一場。當一個人、一個黨、一個國背信爲人最基本的禮義廉恥。這其間的每一個人的命運就開始被時代踐踏了。

而 – 這也是對中國共産黨血腥雙手拱托出來的一份歷史和一個對未來吃人野心的最佳闡述。

這本書的序是青海塔爾寺住持阿嘉•洛桑圖旦寫的。住持的序中陳述如何認識李江琳。

那是在一次美東的「漢藏學生友誼之橋」。住持和李江琳都是與會發言人。阿嘉住持【本來以爲作爲一位漢族學者的李江琳,自然會站在中國政府的立場來談論西藏問題,而她的發言恰恰相反,沒想到她的發言會那麽條理分明、客觀事實,而且還引用了很多來自中國官方資料,來説明西藏問題的來源和發展。看得出來,她真是付出了心血,並擺脫了中國官方宣傳的枷鎖,進行認真地研究來闡述真實的歷史,這點讓我感到非常意外。】去年七月在臺北誠品翻閲這本書,讀到這裡,我決定買這本書。

李江琳幽幽地嘆息,要知道1959年西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就不能不回頭看1956年色達草原(青藏高原東南緣)的第一槍。她是這麽開始的:【措溫布 – 青色的湖,是中國最大的鹹水湖】該是因爲承載了太多藏人的眼淚吧?她寫下爲了保護經堂誓與寺院共存亡的雍若本。1956年6月的理塘寺事件。理塘寺乃是1580年第三世達賴喇嘛創建的名寺,被中共炸毀。同年初春,德格麥宿的宗薩寺發生暴動,1958年青海省書記對西北藏民大開殺戒。以及1958年4月的循化事件,曾是班禪喇嘛老師的加乃化仁波切被迫辦「學習班」,藏民不滿他們心愛的高僧「被關押」而產生流血衝突,死傷719人,加乃化仁波切在「學習班」悲憤自殺。


讀到這裡,也印證了前一篇反思人從《時代周報》而來的譯文:《有禮的搶劫》,不過《時代周報》只紀實了「搶劫」的前因後果,漏掉了「屠殺」的根本動機和嗜血行爲。

最先開始反抗的是康巴漢子,他們也是所有藏族人裏最激情的族群。居欽圖丹一路伴隨李江琳走完這一趟探索1959年3月20日所謂「拉薩戰役」真相的漫長歲月,直到最後李江琳在達蘭薩拉找到他而作下的訪問,居欽圖丹已是八十好幾的花白老人。

1950年夏格巴被迫與中共簽下的《十七條協議》維繫西藏蜜月期到1956年11月20日,達賴喇嘛接受印度官方邀請參加佛祖釋迦牟尼2500年誕辰典禮的時候,蜜月期結束。典禮上周恩來和賀龍元帥也有出席,真正的目的卻是擔心達賴喇嘛會滯留印度不歸。那裏賀龍元帥對年僅21歲的達賴喇嘛勸歸時說:『雪山獅子在雪山上是獅子,但是到了平地,會變成一條狗。』談到這裡,達賴喇嘛笑著對李江琳說:『所以,我有時候說,五十年過去了,我沒有變成狗,雪獅反而比在西藏時更有名望。』

如同《時代周報》敍實蜜月期也僅僅限於西藏之域,雪域之外的昌都和安多一帶藏民遭受壓迫紛紛逃難至拉薩之時,猙獰的真面目就再也無法掩飾,虛假持禮僅適用于拉薩的《十七條協議》也成了真實侵略野心的唯一路障。中共如何剷除「路障」,反映出李江琳嚴謹面對史實的學者典範。

李江琳還充分地披露彼時中印美藏之間的外交關係和互動,印證中共的爾虞我詐,以及印度對鄰國西藏道德立場的缺失,還有美國CIA的暗中協助。連蘇俄那時協助中共在西藏興建機場,確鑿知悉藏民面臨殘酷殺戮壓迫,中美印蘇四國都隱瞞了西藏民衆反抗之事。

最精彩的是李江琳的文筆,一路暗流洶湧,從1959年3月10日的「拉薩事件」開始,拉薩人民走上街頭要保護他們的勝寳(達賴喇嘛),不讓他去中共軍營參加活動,擔心他人身安全,因爲許多他鄉的仁波切都是被請去開會,從此一去不歸。作者闡釋:達賴喇嘛的真義不是「天子」,如中國改朝換代互相殘殺。對藏民而言,達賴喇嘛乃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象徵藏族的過去、今世和未來。從這裡開始,快節奏地鋪展開來每一個人物驚險走向1959年3月20日的大屠殺,越來越令人恐怖,但字裏行間透露深深的慈悲情懷。一世英主達賴喇嘛守著藏民到最後屠殺沸騰的臨界點3月17日:砲轟開始。他痛苦地吐出一個字(藏語):『Kuten乃穹神諭』。李江琳用了最優美的文字描述解釋這一刻深邃神秘的西藏宗教文化。有一點類似台灣的乩童,但是更爲神聖優美。當第十三任乃穹神諭洛桑晉美最後一刻身軀痙攣扭曲高喊一聲而倒下,那聲高喊 – 不僅改變了藏人的命運,也改變了藏人的歷史。達賴出走!

達賴喇嘛出走,中共必須有個説法,不僅對外,也是對内。所以民間至今流傳的兩個説法:「劫持說」和「讓路說」,透過作者抽絲剝繭得出合理解釋而終歸:對外發文說達賴喇嘛被劫持,但是當達賴喇嘛3月31日成功抵達印度邊境,這個説法不攻自破。對國内則說毛有批文,讓達賴喇嘛出走順利逃亡,比較可以痛快地「搞改革」。後者符合中國人情,有文學色彩,所以至今中國民間還是這麽流傳。但是思維縝密邏輯清晰的李江琳精闢分析「讓路說」的愚昧和根本不可行。

最終拉薩浴血!那是一次精心計劃的大屠殺和滅族行動。佈下天羅地網,出兵至中緬邊境,旨在截斷藏人東南方向逃亡出境。另二軍各集結敦煌和格爾木進軍拉薩。而守在羅布林卡達賴喇嘛夏宮外面,堅決保護他們摯愛「勝寳」的藏人民衆,懵懂不知即將面臨的慘運。當劊子手殺紅了雙眼,意淫高潮快感之際,李江琳寫道:【居欽圖丹神情麻木。大難無懼,大悲無語。一陣砲火過後,河灘上已沒有一個直立的人,河水裏也沒有一個直立的人,整個世界都在他面前死去。槍砲聲突然停止,四周一片死寂。拉薩河裏,人和馬的屍體層層叠叠,在河中築起一道堤壩。來自雪山的淨水在屍壩一邊漸漸升高,漲成一個紅色的湖泊。生命之水越漲越高,忽地衝垮死亡之堤,紅色的浪捲著屍體沖下下游,數不清的屍體載浮載沉,從山腳下緩緩經過。居欽圖丹雙目赤紅,所見之處皆為血色。紅色落日,紅色天空,紅色河水,紅色河灘。遠遠的雪山,近處的山谷,都浸在鮮紅的色澤之中。】

因爲曾經去過雪域五次,對拉薩感覺非常親切,所以作者鉅細靡遺描述「拉薩戰役」從藥王山開始、羅布林卡、布達拉宮、小昭寺,八角街巷槍戰,最後包圍藏人心目中拉薩的心臟大昭寺,令我泣不成聲。那些我熟悉無比牽腸挂肚的街道宮殿寺廟!只有藥王山聼得朋友路上偶然提起,我上山去看。小小的寺廟很窩心,寺廟住持親切好客。但是沒有留下特別印象。李江琳這本書告訴我,原來這裡曾經是藏族鼎鼎有名的醫學利衆院。源於十四世紀的「珠妥拉康寺」供奉有尊貴的佛像多尊,數百年流傳下來的西藏醫學寶典,作者一一寫下曾經每一尊佛像的名字,曾經每一本重要醫學著作的書名,以及山上百年來的修行岩洞和無數摩崖石刻 – 甲波日山俗稱藥王山,原來在1959年3月20日被列爲首要砲轟目標。一小時内7000發炮彈,等於每分鐘17發。就此262年醫學利衆院的歷史結束,同時結束的也是當時在院内的數百精英習醫僧人。

讀到此唏噓悲慟無限,但這不是作者寫這本書的動機。作者最後用很小的篇幅敍述從此開始流亡藏族的命運:【西藏文化浴火重生,走向世界,藏學成爲西方學術界的顯學,藏傳佛教傳播到世界各國,永久改變了世界宗教和平文化版圖。】,當文革如火如荼燃燒神州之際,西藏難民已經定居在20多個定居點,流亡社會已然形成。【達賴喇嘛自上而下推動政治體制、現代教育和宗教教育進行改革,一步步實現他對藏民族現代化的設想。那時從幼稚園到高中的教育體制已經初步建成,位于印度南方的三大寺落成,成立經學院,按照現代大學的方式,改革傳統寺院教育,培養既精通佛學,又具備現代知識的新型僧侶。】另外,可喜可賀,【1960年代中期,第一批西藏青年去西方大學留學,他們不僅學習外語、科技、管理,還有學習政治學。】

作者還不遺餘力追蹤曾經壓迫、武力鎮壓和屠殺藏族的主要中共高官的下場:譚冠三、笵明、張國華、張經武等將軍。其中作者以在文革遭到殘酷迫害的張經武將軍作結,那是一段與尊者達賴喇嘛的對話:【2009年5月27日,在印度達蘭薩拉王府,我為研究「拉薩事件」採訪達賴喇嘛尊者。談到那段歷史時,我問尊者對笵明將軍的印象,尊者淡淡一笑,說:『他是個很保守的人。』我對尊者說,笵明出獄後,重拾岐黃之術,晚年常常義務爲人診病。尊者笑道:『很好很好。』我又告訴尊者,文革期間,張經武將軍受到迫害,慘死獄中。剛說兩句,尊者打斷我的話,低聲說:『我知道,我知道。』隨即緘默不語。我擡頭仰望。尊者神情黯然,眼睛裏閃出淚光。在場的阿里仁波切、丹巴索巴、強巴丹增,以及尊者的三位秘書都沉默無言,會客室裏一片肅然。

2010年3月17日完稿於美國紐約】

5 則留言:

  1. 哦!是了,對了,忘了說了。

    初到西藏拉薩的人,對藏人面對宮殿寺廟的五體投拜不甚理解。中國人、亞洲人興他樓起,人去樓空,怪手來、推塌去,空樓倒下,新樓重起,好像是常態。反正炒樓市有錢賺。

    這不是藏人文化。最起碼有關信仰的建築總是意味一生一世、來生來世。如同此書闡釋:達賴喇嘛不是吾人理解可以被殺戮替換的「天子」,而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意味藏族的過去、今世和未來,與每一個藏人息息相關。想當然耳,宮殿、寺廟是藏人供奉信仰化身的居所,聖潔之靈穿梭的空間,自然同樣聖潔。這一份敬畏是純樸是敬重,是對非世俗的一切,所認同高貴的人間信仰價值。不管它是用什麽方式來體現,上禮拜堂做彌撒,還是對著大昭寺五體投拜。

    而每當我行車數百里,總可以看到一堆瑪尼石堆,山口經幡飄揚。人至、神在,所有都融合在大自然的藏族美感當中,那是無人數百里路程後令人感動無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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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還有一句李江琳引人反思的文字:

    【達賴喇嘛的“慈悲和平”與中共的“鬥爭哲學”抗衡了半世紀。”迷信暴力”終究成了威脅中共政權的隱患】

    而且越演越烈!看看阿拉伯國家,哪裏有壓迫,那裏就誕生了暴動。

    自由?沛然莫之能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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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读了你的文章,有些偏颇之处,为什么你没有说1973年达赖佛爷宣布的不再谋求西藏的独立呢?其实很多人说着是爱藏民,其实不过是虚伪的政治野心作祟,达赖佛爷才是真正的爱藏民,或者说爱所有的人。这就是达赖佛爷的伟大之处,他甚至爱那些中共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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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Kai,你好。關心西藏問題的人應該是心有慈悲之人。

    你說此文有「偏頗」之處,我不禁重頭囘讀了一遍,才鬆了口氣。此文乃是反思人的「讀書心得」,撰文以此書《1959 拉薩 – 達賴喇嘛如何出走》為主幹。所以書中沒有提到的部分,反思人自然沒有太多聯想。

    但是反思人倒認爲,李江琳的重點在「達賴喇嘛如何出走」,而恰恰因爲沒有「政治野心」,所以根本沒有「西藏獨立與否」的切入點。

    當我們面對歷史,還原歷史之後,我們才能理解爲何達賴當年必須出走,爲何從1959至今,每年千名之多的藏孩子選擇最嚴峻的寒冬時刻,翻山越嶺爬過五千米之高的喜馬拉雅山,星星數著他們的淚光,白雪數著他們的腳步,他們要擺脫身後的是什麽?他們眼前要追求是什麽?

    另,kai 說『達賴甚至爱那些中共的流氓』,不禁莞爾。我想慈悲為懷之人對生命萬物是持以爲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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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另,Kai, 我想達賴喇嘛不再謀求西藏獨立的時序有誤。

    長達十年從1966 - 1976的文化大革命,數以千計的西藏寺廟和文物遭受紅衛兵嚴重的破壞,可說西藏的文化和宗教幾近摧毀殆矣。達賴喇嘛不可能在文革期間1973年宣佈不謀求西藏獨立。

    但是,達賴喇嘛曾在1987年9月22日爲了求同除異曾經提出《五點和平協議》,這裡達賴完全略過「獨立」一事,而提出:

    1.要求全面實踐轉化大西藏包括東緣省份昌都和安多區域為非暴力區域。

    2.要求中共放棄在西藏境内實行的「漢人進駐西藏援藏政策」。

    3.要求尊重藏人的人權和民主自由。

    4.要求保護西藏的自然生態環境。

    5.要求認真嚴謹進行談判西藏未來的政治地位,以及藏人和中國人民之間關係。

    至於,德國媒體最早報導達賴喇嘛不再謀求西藏獨立,一次是2002年,另次是2008年。但是年事已長達賴喇嘛的「中間道路」面臨年輕一代的反對,這是吾人有目共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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