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2

Roman eines Schicksallosen 非關命運




因惹﹒卡爾特斯(Imre Kertész)娓娓道來奧斯威辛: 音調平淡、神不知鬼不覺、沒有絲毫憤怒。

文學記者:Iris Radisch

201282《時代周報DIE ZEIT Nr.  32/2012

19754月,因惹﹒卡爾特斯在他的戰帆日記Galeerentagebuch寫道 《非關命運Schicksallosigkeit版了。捫心自問:我自由而空虛,寡慾而無覺。」這本花了因惹﹒卡爾特斯數十年寫下的書,數十年來被孤立、被軟禁在鐵幕,在布達佩斯與前妻共享的小小單室公寓裏的這本書終於問世了。然而依然被消音隔世。 1990年,首次在Verlag Rütten & Loening德國出版社以書名《沒有命運之人Mensch ohne Schicksal》發行,幾乎沒有讀者問津。直到1993Rowohlt Berlin Verlag柏林出版社重新翻譯,並新立書名,才贏得了當之無愧的和全歐一致呼聲的成功。2002他贏得諾貝爾文學獎,一個幸運大災難,他對這項榮譽如此稱謂

這本小說簡直與戰後文學南轅北轍。當他突然蒞臨,被各大報撰寫書評,於各處被誦讀之餘,一個嶄新且至今無人知曉的視野,呈現於世。這是一個不知道奧斯威辛集中營的15歲男孩,娓娓道初臨奧斯威辛的過往。一個簡單又可怖的過程。因為我們讀者其實非常清楚,約六百萬猶太人被屠殺,火車遞解下車在斜坡上被篩選的刹那,瓦斯毒氣室和焚屍爐煙囪等等。突然間,我們被一個來自布達佩斯過著亦快樂亦不幸童年的男孩,帶入一個狀態,帶囘一個年代那個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也不認爲可能會發生什麽的年代。我們眼睜睜地入男孩的生活,陷入一個瘋狂狀態,彷彿這一切當然可能,以善民情懷擁有的原始信任,一切船到橋頭自然直,搭上火車,看著車門關上,不知情也想像不出來,當車門再次打開的景況

因惹﹒卡爾特斯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找到一個手無寸鐵的敍事音調。他知道的是大部分戰後文學最困擾他的東西是什麽。那種無可避免的創傷延宕後遺性。那種了然於心,衍生對過往作出解釋的權威性。這種小説對卡爾特斯而言,傳播廉價噪音」。廉價噪音在卡爾特斯耳際嘎然停止的第一本書,他在布達佩斯一家舊發現繆的《異鄉人》筆調猶盪耳際正是潛心尋找的。一個無辜、幾乎非文學的,一個還不認識世界,也不準備對它一味作出解讀的基調,相反地,這個基調無時無刻心存認知,然後不過濾地加以呈現 - 或者設法把這個不過濾的基調卓越地模擬出來。後來卡爾特斯把這個筆調比擬為音樂所謂的「無調音樂Atonale Musik (譯者:以作曲家阿諾·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創作為例)。

這樣卡爾特斯才開始敍述一個15歲的孩子的故事,因爲他的猶太血統一天在布達佩斯電車上班的路上被捕,被拘留了天,坐上承載牲畜的車前往奧斯威辛,續至布痕森林集中營後轉至德國薩克森-安哈特州蔡茨倖存回家,然後 因為已經學會奧斯威辛制度的合理和生活的常態 反而不再理解另個常態。這是自己的故事,把這個故事說出來成了他的生活全部而且說出來以後就成了他生命所有財富

這本小說爆炸性地彈開至今所有已知的文學符號,一枝獨秀地展開歐洲戰後文學一個獨特景觀。不是因為它卓越甚至不因爲攸關奧斯威辛。至少不僅僅是因爲奧斯威辛。真正直逼人心的是這本書全然放棄卓越,放棄任何一種誇張和點綴文學形式也可以說這小說之所以直逼人心,正因爲它根本不爲此而來

然後開始發酵,因為你一步步地尾隨這個懵懂少年的視野,突然明白,在奧斯威辛驗身的醫生可以激發信賴感,意識到少年一旦看懂了選項邏輯,並不完全同意醫生的決定。所以一些通過醫生檢查的人,若換了少年,他是不會讓他們過關排入具備工作能力之列的絕不會選上凸絕不可能。最後讀者當然明白 恐怖之情油然而生﹐因為清楚意識到﹐少年理智觀點與瘋狂事態之間那道牆的單

為了鋪展這一點,卡爾特斯棄任何道德義憤,對恐怖任何淫穢生動描述。相反地,他顯示出來的是百般寂寥,時間的推移,習慣以致最後的空虛。然後 令人費解又神秘異常 幸福個是卡爾特斯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體會出來的

末了令人極爲不安:由此巨作而來,想當然耳的全然否定之後留下一個可以被稱為救贖承諾 《非關命運》一書,卡爾特斯說,我們雖然逃脫不了現代大眾社會。然而,在猥瑣的災難裏頭還是有幸福可尋。不是每天千個誘引我們虛假承諾的那種小幸福。卡爾特斯這麽說「而是一個向生活萬象投下稍縱即逝且與生命實體息息相關的時刻,然後好生對待這個時刻以真正的顏色。讓我們把它簡單稱呼之 因為我們找不到更好的詞彙認知的快樂

Schriftsteller Imre Kertész: "Ich war ein Holocaust-Clown" 因惹﹒卡爾特斯:大屠殺的小丑(deutsche Version

匈牙利作家因惹﹒卡爾特斯(Imre Kertész與《時代周報》文學記者Iris Radisch的一席談話中,清晰無誤、苦澀無邊地回味身為一作家奧斯威辛集中營倖存者的人生

文學記者:Iris Radisch

2013912《時代周報DIE ZEIT Nr. 38/2013

諾貝爾獎得主因惹﹒卡爾特斯
Der Literaturnobelpreisträger Imre Kertész (Archivbild) © Sean Gallup/Getty Images
Imre Kertész 因惹﹒卡爾特斯

1929年出生於布達佩斯,他是獨生子雙親都是猶太15歲時,他在大街上被逮捕遞送到奧斯威辛集中營Auschwitz後轉至布痕森林集中營(Buchenwald
1975
他的世紀巨作《非關命運,德文書名:Mensch ohne Schicksal 英文:Fateless》出版在這本描述奧斯威辛書中,他使用調既新穎又大膽

2002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今年,他的日記最後一站Letzte Einkehr》問世。

因惹﹒卡爾特斯高齡84歲,患有帕金森。在過去的十年裡他一直住在柏林庫當大街旁的一條小巷裏。他愛極老西柏林的梧桐樹,Ludwig-Kirch-廣場的露天陽臺咖啡廳,還有愛樂廳的音樂會。在《最後一站Letzte Einkehr》書中他這樣描述柏林生活,此書下周出版。去年十一月,他回到布達佩斯。此後再沒有離開過布達繁榮住宅區那間座落在三樓的公寓。他坐在敞開陽臺門前的一把扶手椅裏。看上去細膩、幾近透明。我們進行談話的時候,他的襯衫裏面不斷傳出輸藥裝置的聲響。桌子上擺著保加利亞猶太人諾貝爾獎得主卡內蒂Elias Canetti關於卡夫卡的那本書:《另個審判Der andere Prozeß 》。卡夫卡 正是他的世界。他容光煥發。

卡爾特斯妳還記得嗎?大約20年前妳曾經到Török街我的小工作室訪問過我。妳是西方第一個來訪問我的人。我在那間公寓裏住了42

時代:對,我們在那裡認識的。我想該是17年前。床、書桌、閲讀椅,一切都在一個小房間裏。你在這個美麗的大公寓裏住了多久?

卡爾特斯從西方開始閲讀我以後入住的.

時代:這間公寓近年來可去柏林Meineke那條。一個十五歲就進了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匈牙利籍猶太人,怎麼可能嚮往居住第三帝國的首都

卡爾特斯,我怎麼忍受得了跟德國人同住一起?但更令人驚訝的,我之前怎麽忍受得了跟匈牙利人住在一起。納粹期間我住在匈牙利,胸前也掛著黃色猶太星狀標簽,住在那裡的猶太區,被那裡的匈牙利憲兵逮捕。

時代:德國對你而言是心靈導師、文化

卡爾特斯教育,讀的也都是文。

時代:猶太哲學家Vladimir Jankélévitch奧斯威辛之後再也不願翻閲德語書籍,傾聽德國樂。

卡爾特斯這個不懂。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如何能拒絕德國文化熱愛?

時代:連你也常說,並非儘管德國文化之有,也能造就出來一個奧斯威辛,反而正是因爲它才有的。

卡爾特斯,這裡必須別分明。大德國民族主義的概念起源於哈布斯堡王朝。奧地利非常聰明,讓世人相信貝多芬是奧地利人,而希特勒是德國人。在大屠殺中,我從來沒有見證過一場德國猶太之戰,而是一個極權制度的技術。

時代:難道說你認爲「第三帝國」,奧匈帝國應該比德國負更多的責任?這是一個相當不尋常的看法。

卡爾特斯由此可見,奧地利多麽聰明。

時代:你不久之前回到故鄉布達佩斯。故鄉生活如何?

卡爾特斯非常不好,我罹患帕金森症,否則不會回去。

時代:在你過去十年的日記最後一站Letzte Einkehr》裏,你與良心嚴厲交戰,一次又一次責難自己:我錯過了生。

卡爾特斯誰又知道該活出什麽樣的人生?

我戀愛囚禁不斷工作

時代:你寫道,生命中只有七個快樂的年頭。

卡爾特斯那是1982年到1989這七年裡,我戀愛囚禁不斷工作。這是一段非常美好的生活。我總是絕望無比。我的錢總是不夠。我沒有駕照。也深信我永遠不會有車。那時正值可怕卡達爾年代(Kádár János的世界。

時代:住豪華酒店,足跡遍及世界。然而,貧窮和不自由的那些歲月卻是你最幸福的日子。

卡爾特斯那些年間,我發現卡繆那本氾黃小書異鄉人,我用十二個匈牙利福林買下。這很原始,我覺得很難解釋,但從書中我找到從苦難中產生的幸福。在卡繆的書裏我找到了自我。

時代:在卡達爾年代的寫作生活容易嗎?

卡爾特斯是的,沒錯。我與官方文藝背道而馳。我大部分的生活是在游泳池邊渡過的。我的鄰居以爲我是游泳教練。

時代:2002年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你稱之爲一個文學終極大獎。而現在你卻在日記裏寫說:這個獎毀了我。

卡爾特斯我很慚愧。可是的確如此。每一個值得嚴肅看待的諾獎得主都有這個情懷。連卡繆也覺得得了諾獎之後就被毀了。

時代:獲得百萬歐元的獎金之後還會絕望嗎?

卡爾特斯瞧瞧我就知道此話不假(一笑)

時代:諾貝爾文學獎後,你說再也無法攬鏡自照。你說自己是一名演員,拙劣地企圖扮演作家卡爾特斯

卡爾特斯我成了一個上市公司,一個品牌。品牌名字是 卡爾特斯

時代:你不喜歡你的名字,不愛你的人生。這可是一大籮筐喔。

卡爾特斯我恨我的名字。卡爾特斯只是徒勞無功地嘗試把自己收編為猶太人的名字。可是我從來不想隸屬任何人。我也從來不想要有一個孩子。更不想有像我現在住的這樣一間公寓。

時代:顯然,你忘了你是歐洲戰後文學最顯赫的作家之一。

卡爾特斯我對文學一點也不感興趣。文學是一個次要問題。

時代:你沒一心一意地想要創造偉大的文學作品?

卡爾特斯只是在為一個極權主義尋找恰當的語言,這個語言告訴你一個人如何被一套機制碾磨成,他如何喪失所有特徵,不再認識自己的生命。一個喪失了自我功能的人。我從未想過要做一名偉大的作家,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麼人如此。

時代:你並不想寫出一部優秀的小説,一個出色的故事?

卡爾特斯一點都不想所有的故事都已說盡。可能聽起來很奇怪。但是,我所有的工作都與20世紀人類功能有關。我不需要讀過漢娜·鄂蘭,就知道所有平庸的邪惡。

一秒鐘之内變成了個藝術家」

時代:你是怎麽成爲一位藝術家的?

卡爾特斯在一個與我的生存息息相關的刹那。那時我25歲。也寫了許多相關奧斯威辛的軼事。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不僅僅只是一個從奧斯威辛僥幸存活下來的人,發生在我身上的可是一個偉大的故事。我必須認知這個事實。一秒鐘之内變成了一個

時代:一世作家的生命感謝某一時刻的感召?這種經驗後來還有過嗎?

卡爾特斯沒有,這一刻一生僅有一次。而且這種感受很原始也令人費解。這像是人們遇到聖賢的那一刻。這不會每天降臨。但是,但是一生一次讓人理解到他活在哪裡,而且他活著。

時代:這一刻的來臨是一個承擔寫作的任務?

卡爾特斯, 我是一個木匠或一個音樂家,我會這些形式來表達。但是,因為我一直寫作 -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坐在我旁邊一個一直寫詩歌的同學 - 寫作對我來說很自然。

時代:那可以說你在生命裏作了正確的決定,也模範地完成了任務。

卡爾特斯我唯一的錯,是我不能自己選擇的適時機。但我現在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時代:生命,還有頗值得活的時刻

卡爾特斯我想我已經歷了所有的時刻。我所有的時刻都結束了可是在這裡。

時代:你生命什麽時候讓你感到自豪?

卡爾特斯性的功能化作出詮釋這點讓我真的相當自豪。但也有事情讓我非常感動。譬如有次我去Pápa,一個匈牙利小鎮,就在「箭十字黨」(匈牙利彷效德國納粹黨成立的極右組織撕毀了我的書以後,那天教會人山人海,當我和我太太走入,所有的人站起來,高唱讚美詩。

時代:唱基督教的聖歌

卡爾特斯是的,為什麼?我不自視為猶太人。與宗教無關。

時代:過去的二十年,你是德國記憶文化的英雄,一個非常受歡迎的節日演講人,也是一個著名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倖存者。現在,世界從你的日記得悉:你一直覺得自己是「大屠殺的小丑」

卡爾特斯差不多是的。

時代:難道說德國的記憶文化有點像是一宗浩劫記憶產業?

卡爾特斯不是一點,它根本就是。

時代:柏林的浩劫紀念碑成了遊客野餐場所。

卡爾特斯是的,非常令人不快。我被邀請到布痕森林集中營,看到穿著囚衣的跛腳人,品味極低。

時代:你成了記憶文化產業的一部分?

卡爾特斯人總是被恣意利用。

時代:你也可以拒絕。

卡爾特斯即便二次世界大戰本來也無須發生的。

我要的都有了。

時代:你以見證人的身份完成這個角色,卻身受其苦。

卡爾特斯之所以得到諾貝爾獎,他們想為見證文學作出讚美。此前他們曾邀請我去斯德哥爾摩發表演説。但其實他們是想知道,我是否登得了大雅之堂,還是我用手吃炒蛋。沒法改變這些。面對這些權力,人的力量微乎其微。真正想去的地方是宛湖會議的70週年紀念(譯者:70年前,納粹在Wannsee開會,協調猶太種族滅絕的計劃)

時代:爲什麽?

卡爾特斯該會是個令人乍舌的生涯,從奧斯威辛到 - 戈林之地。令人不敢想像!

時代:記憶產業喧賓奪主了你的故事?

卡爾特斯有人了解我的故事足矣。

時代:最後,總而言之

卡爾特斯我的生活還是很美好的。起初我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囚犯,然後我得到了德國民間大獎,既有趣令人費解。不過我可不可以很真心老實地說?我夠了。我要的都有了。我想我也不再能寫了。我把舊日記整理出來,趣味十足。但是,如果我想到那些個夜晚......有一個字,叫「愛」。這才讓我想動筆寫東西。但是用什麽來?我的手不靈光了。我很累

譯者:因惹﹒卡爾特斯於2016331日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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