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惹﹒卡爾特斯(Imre
Kertész)娓娓道來奧斯威辛: – 音調平淡、神不知鬼不覺、沒有絲毫憤怒。
文學記者:Iris Radisch
2012年8月2日《時代周報》
1975年4月,因惹﹒卡爾特斯在他的‘戰帆日記Galeerentagebuch’裏寫道「 《非關命運Schicksallosigkeit》出版了。捫心自問:我自由而空虛,寡慾而無覺。」這本花了因惹﹒卡爾特斯數十年寫下的書,數十年來被孤立、被軟禁在鐵幕裏,在布達佩斯與前妻共享的小小單室公寓裏的這本書終於問世了。然而依然被消音隔世。 1990年,首次在Verlag
Rütten & Loening德國出版社以書名《沒有命運之人Mensch ohne
Schicksal》發行,幾乎沒有讀者問津。直到1993年Rowohlt
Berlin Verlag柏林出版社重新翻譯,並新立書名,才贏得了當之無愧的和全歐一致呼聲的成功。2002年他贏得諾貝爾文學獎,一個「幸運大災難」,他對這項榮譽如此稱謂。
這本小說簡直與戰後文學南轅北轍。當他突然蒞臨,被各大報撰寫書評,於各處被誦讀之餘,一個嶄新且至今無人知曉的視野,呈現於世。這是一個不知道奧斯威辛集中營的15歲男孩,娓娓道來初臨奧斯威辛的過往。一個既簡單又可怖的過程。因為我們讀者其實非常清楚,約六百萬猶太人被屠殺,火車遞解下車在斜坡上被篩選的刹那,瓦斯毒氣室和焚屍爐煙囪等等。突然間,我們被一個來自布達佩斯過著亦快樂亦不幸童年的男孩,帶入一個狀態,帶囘一個年代,那個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也不認爲可能會發生什麽的年代。我們眼睜睜地進入男孩的生活,陷入一個瘋狂狀態,彷彿這一切當然可能,以善民情懷擁有的原始信任,一切船到橋頭自然直,搭上火車,看著車門關上,不知情也想像不出來,當車門再次打開的景況。
因惹﹒卡爾特斯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找到一個手無寸鐵的敍事音調。他知道的是,大部分戰後文學最困擾他的東西是什麽。那種無可避免的創傷延宕後遺性。那種了然於心,衍生對過往作出解釋的權威性。這種小説對卡爾特斯而言,只在傳播「廉價噪音」。廉價噪音在卡爾特斯耳際嘎然停止的第一本書,是他在布達佩斯一家舊書攤發現的。那是卡繆的《異鄉人》。筆調猶盪耳際,正是他潛心尋找的。一個無辜、幾乎非文學的,一個還不認識世界,也不準備對它一味作出解讀的基調,相反地,這個基調無時無刻心存認知,然後不過濾地加以呈現 - 或者設法把這個不過濾的基調卓越地模擬出來。後來卡爾特斯把這個筆調比擬為音樂所謂的「無調音樂Atonale Musik」 (譯者:以作曲家阿諾·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創作為例)。
這樣卡爾特斯才開始敍述一個15歲的孩子的故事,因爲他的猶太血統,一天他在布達佩斯搭電車上班的路上被捕,被拘留了數天,坐上承載牲畜的車前往奧斯威辛,續至布痕森林集中營,後轉至德國薩克森-安哈特州的蔡茨,倖存回家,然後 — 因為已經學會奧斯威辛制度的合理和生活的常態 — 反而不再理解另個常態。這是他自己的故事,把這個故事說出來成了他的生活全部,而且說出來以後就成了他生命的所有財富。
這本小說爆炸性地彈開至今所有已知的文學符號,一枝獨秀地展開歐洲戰後文學一個獨特景觀。不是因為它卓越,甚至不因爲攸關奧斯威辛。至少不僅僅是因爲奧斯威辛。真正直逼人心的是這本書全然放棄卓越,放棄任何一種誇張和點綴的文學形式。也可以說這本小說之所以直逼人心,正因爲它根本不爲此而來。
然後開始發酵,因為你一步步地尾隨這個懵懂少年的視野,突然明白,在奧斯威辛斜坡驗身的醫生可以激發信賴感,意識到少年一旦看懂了選項邏輯,並不完全同意醫生的決定。所以一些通過醫生檢查的人,若換了少年,他是不會讓他們過關排入具備工作能力之列的。絕不會選上凸肚的。絕不可能。最後讀者當然明白 — 恐怖之情油然而生﹐因為清楚意識到﹐少年理智觀點與瘋狂事態之間那道牆的單薄。
為了鋪展這一點,卡爾特斯抛棄任何道德義憤,抛棄對恐怖任何淫穢生動的描述。相反地,他顯示出來的是百般寂寥,時間的推移,習慣以致最後的空虛。然後 – 令人費解又神秘異常的 — 幸福,這個是卡爾特斯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體會出來的。
末了令人極爲不安:由此巨作而來,想當然耳的全然否定之後,留下一個可以被稱為救贖承諾的謎語。 《非關命運》一書,卡爾特斯說,我們雖然逃脫不了現代的大眾社會。然而,在猥瑣的災難裏頭還是有幸福可尋。不是每天上千個誘引我們虛假承諾的那種小幸福。卡爾特斯這麽說「而是一個向生活萬象投下稍縱即逝且與生命實體息息相關的時刻,然後好生對待這個時刻以真正的顏色。」讓我們把它簡單稱呼之 — 因為我們找不到更好的詞彙:認知的快樂。
Schriftsteller Imre Kertész: "Ich war ein Holocaust-Clown" 因惹﹒卡爾特斯:大屠殺的小丑(deutsche Version)
匈牙利作家因惹﹒卡爾特斯(Imre Kertész)與《時代周報》文學記者Iris Radisch的一席談話中,清晰無誤、苦澀無邊地,回味身為一名作家和奧斯威辛集中營倖存者的人生。
文學記者:Iris Radisch
2013年9月12日《時代周報》
諾貝爾獎得主因惹﹒卡爾特斯 Der Literaturnobelpreisträger Imre Kertész (Archivbild) © Sean Gallup/Getty Images |
Imre Kertész 因惹﹒卡爾特斯
1929年出生於布達佩斯,他是獨生子,雙親都是猶太人。15歲時,他在大街上被逮捕遞送到奧斯威辛集中營(Auschwitz),後轉至布痕森林集中營(Buchenwald)
1975年他的世紀巨作《非關命運,德文書名:Mensch ohne Schicksal 英文:Fateless》出版,在這本描述奧斯威辛書中,他使用的筆調既新穎又大膽。
1975年他的世紀巨作《非關命運,德文書名:Mensch ohne Schicksal 英文:Fateless》出版,在這本描述奧斯威辛書中,他使用的筆調既新穎又大膽。
2002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今年,他的日記《最後一站Letzte
Einkehr》問世。
因惹﹒卡爾特斯高齡84歲,患有帕金森症。在過去的十年裡他一直住在柏林庫當大街旁的一條小巷裏。他愛極老西柏林的梧桐樹,Ludwig-Kirch-廣場的露天陽臺咖啡廳,還有愛樂廳的音樂會。在《最後一站Letzte Einkehr》書中他這樣描述柏林生活,此書下周出版。去年十一月,他回到布達佩斯。此後再沒有離開過布達繁榮住宅區那間座落在三樓的公寓。他坐在敞開陽臺門前的一把扶手椅裏。看上去細膩、幾近透明。我們進行談話的時候,他的襯衫裏面不斷傳出輸藥裝置的聲響。桌子上擺著保加利亞猶太人諾貝爾獎得主卡內蒂(Elias Canetti)關於卡夫卡的那本書:《另個審判Der andere Prozeß 》。卡夫卡 – 正是他的世界。他容光煥發。
卡爾特斯:妳還記得嗎?大約20年前妳曾經到Török街我的小工作室訪問過我。妳是西方第一個來訪問我的人。我在那間公寓裏住了42年。
時代:對,我們在那裡認識的。我想該是17年前。床、書桌、閲讀椅,一切都在一個小房間裏。你在這個美麗的大公寓裏住了多久?
卡爾特斯:從西方開始閲讀我以後入住的.
時代:這間公寓近年來都空著。你寧可去柏林Meineke那條街住。一個十五歲就進了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匈牙利籍猶太人,怎麼可能會嚮往居住第三帝國的首都?
卡爾特斯:是喔,我怎麼忍受得了跟德國人同住一起?但更令人驚訝的是,我之前怎麽忍受得了跟匈牙利人住在一起。納粹期間我住在匈牙利,胸前也掛著黃色猶太星狀標簽,住在那裡的猶太區,被那裡的匈牙利憲兵逮捕。
時代:德國對你而言是心靈導師、文化之國?
卡爾特斯:我受的是德語教育,讀的也都是德文。
時代:猶太哲學家Vladimir Jankélévitch自從奧斯威辛之後,再也不願翻閲德語書籍,傾聽德國音樂。
卡爾特斯:這個我不懂。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如何能拒絕對德國文化的熱愛?
時代:連你也常說,並非儘管德國文化之有,也能造就出來一個奧斯威辛,反而正是因爲它才有的。
卡爾特斯:不對,這裡必須區別分明。大德國民族主義的概念起源於哈布斯堡王朝。奧地利非常聰明,讓世人相信貝多芬是奧地利人,而希特勒是德國人。在大屠殺中,我從來沒有見證過一場德國猶太之戰,而是一個極權制度的技術。
時代:難道說你認爲「第三帝國」,奧匈帝國應該比德國負更多的責任?這是一個相當不尋常的看法。
卡爾特斯:由此可見,奧地利多麽聰明。
時代:你不久之前回到故鄉布達佩斯。故鄉生活如何?
卡爾特斯:非常不好,我罹患帕金森症,否則不會回去。
時代:在你過去十年的日記《最後一站Letzte
Einkehr》裏,你與良心嚴厲交戰,一次又一次責難自己:我錯過了一生。
卡爾特斯:誰又知道該活出什麽樣的人生?
「我戀愛了,被囚禁了,不斷工作」
時代:你寫道,生命中只有七個快樂的年頭。
卡爾特斯:那是1982年到1989。這七年裡,我戀愛了,被囚禁了,不斷工作。這是一段非常美好的生活。我總是絕望無比。我的錢總是不夠。我沒有駕照。也深信我永遠不會有車。那時正值可怕卡達爾年代(Kádár János)的世界。
時代:後來你常住豪華酒店,足跡遍及世界。然而,貧窮和不自由的那些歲月卻是你最幸福的日子。
卡爾特斯:那些年間,我發現卡繆那本氾黃小書《異鄉人》,我用十二個匈牙利福林買下。這很原始,我覺得很難解釋,但從書中我找到從苦難中產生的幸福。在卡繆的書裏我找到了自我。
時代:在卡達爾年代的寫作生活容易嗎?
卡爾特斯:是的,沒錯。我與官方文藝背道而馳。我大部分的生活是在游泳池邊渡過的。我的鄰居以爲我是游泳教練。
時代:2002年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你稱之爲一個文學終極大獎。而現在你卻在日記裏寫說:這個獎毀了我。
卡爾特斯:我很慚愧。可是的確如此。每一個值得嚴肅看待的諾獎得主都有這個情懷。連卡繆也覺得得了諾獎之後就被毀了。
時代:獲得百萬歐元的獎金之後還會絕望嗎?
卡爾特斯:瞧瞧我就知道此話不假(一笑)
時代:諾貝爾文學獎之後,你說再也無法攬鏡自照。你說自己是一名演員,拙劣地企圖扮演作家卡爾特斯。
卡爾特斯:我成了一個上市公司,一個品牌。品牌名字是
卡爾特斯。
時代:你不喜歡你的名字,不愛你的人生。這可是一大籮筐喔。
卡爾特斯:我恨我的名字。卡爾特斯只是徒勞無功地嘗試把自己收編為猶太人的名字。可是我從來不想隸屬任何人。我也從來不想要有一個孩子。更不想有像我現在住的這樣一間公寓。
時代:顯然,你忘了你是歐洲戰後文學最顯赫的作家之一。
卡爾特斯:我對文學一點也不感興趣。文學只是一個次要問題。
時代:你沒一心一意地想要創造偉大的文學作品?
卡爾特斯:我只是在為一個極權主義尋找恰當的語言,這個語言告訴你一個人如何被一套機制碾磨而成,他如何喪失所有特徵,也不再認識自己的生命。一個喪失了自我功能的人。我從未想過要做一名偉大的作家,我一直只想知道為什麼人會如此。
時代:你並不想寫出一部優秀的小説,一個出色的故事?
卡爾特斯:一點都不想。所有的故事都已說盡。可能聽起來很奇怪。但是,我所有的工作都與20世紀人類功能有關。我不需要讀過漢娜·鄂蘭,就知道所有平庸的邪惡。
「一秒鐘之内我變成了一個藝術家」
時代:你是怎麽成爲一位藝術家的?
卡爾特斯:在一個與我的生存息息相關的一刹那。那時我25歲。也寫了許多相關奧斯威辛的軼事。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不僅僅只是一個從奧斯威辛僥幸存活下來的人,發生在我身上的可是一個偉大的故事。我必須認知這個事實。一秒鐘之内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時代:一世作家的生命感謝某一時刻的感召?這種經驗後來還有過嗎?
卡爾特斯:沒有,這一刻一生僅有一次。而且這種感受很原始也令人費解。這像是人們遇到聖賢的那一刻。這不會每天降臨。但是,但是一生一次讓人理解到他活在哪裡,而且他活著。
時代:這一刻的來臨是一個承擔寫作的任務?
卡爾特斯:對, 若我是一個木匠或是一個音樂家,我會用這些形式來表達。但是,因為我一直寫作 -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坐在我旁邊一個一直寫詩歌的同學 - 寫作對我來說很自然。
時代:那可以說你在生命裏作了正確的決定,也模範地完成了任務。
卡爾特斯:我唯一的錯誤,是我不能自己選擇死亡的適當時機。但我現在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時代:生命,還有頗值得活的時刻?
卡爾特斯:我想我已經歷了所有的時刻。我所有的時刻都結束了,可是我還在這裡。
時代:你生命什麽時候讓你感到自豪?
卡爾特斯:我對人性的功能化作出詮釋。這點讓我真的相當自豪。但也有事情讓我非常感動。譬如有次我去Pápa,一個匈牙利小鎮,就在「箭十字黨」(匈牙利彷效德國納粹黨成立的極右組織)撕毀了我的書以後,那天教會人山人海,當我和我太太走入,所有的人站起來,高唱讚美詩。
時代:唱基督教的聖歌
卡爾特斯:是的,為什麼呢?我不自視為猶太人。與宗教無關。
時代:過去的二十年,你是德國記憶文化的英雄,一個非常受歡迎的節日演講人,也是一個著名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倖存者。現在,世界從你的日記得悉:你一直覺得自己是「大屠殺的小丑」。
卡爾特斯:差不多是的。
時代:難道說德國的記憶文化有點像是一宗浩劫記憶產業?
卡爾特斯:不是有一點,它根本就是。
時代:柏林的浩劫紀念碑成了遊客的野餐場所。
卡爾特斯:是的,非常令人不快。我被邀請到布痕森林集中營,看到穿著囚衣的跛腳人,品味極低。
時代:你成了記憶文化產業的一部分?
卡爾特斯:人總是被恣意利用。
時代:你也可以拒絕。
卡爾特斯:即便二次世界大戰本來也無須發生的。
「我要的都有了。」
時代:你以見證人的身份完成這個角色,卻身受其苦。
卡爾特斯:我之所以得到諾貝爾獎,是他們想為見證文學作出讚美。此前他們曾邀請我去斯德哥爾摩發表演説。但其實他們是想知道,我是否登得了大雅之堂,還是我用手吃炒蛋。沒法改變這些。面對這些權力,人的力量微乎其微。真正想去的地方是宛湖會議的70週年紀念(譯者:70年前,納粹在宛湖Wannsee開會,協調猶太種族滅絕的計劃)。
時代:爲什麽?
卡爾特斯:這該會是個令人乍舌的生涯,從奧斯威辛到宛湖 - 戈林所立之地。令人不敢想像!
時代:記憶產業喧賓奪主了你的故事?
卡爾特斯:有人了解我的故事足矣。
時代:最後,總而言之…
卡爾特斯:我的生活還是很美好的。起初我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囚犯,然後我得到了德國民間大獎,既有趣又令人費解。不過我可不可以很真心老實地說?我夠了。我要的都有了。我想我也不再能寫了。我把舊日記整理出來,趣味十足。但是,如果我想到那些個夜晚......有一個字,叫作「愛」。這才讓我想動筆寫東西。但是用什麽來寫呢?我的手不靈光了。我很累了。
譯者:因惹﹒卡爾特斯於2016年3月31日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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