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霍菲斯特允諾達賴喇嘛:他將前往西藏採集一般遊客罕見的風景。而他接觸到的竟是一個對中國政府的壓迫,
以非常個人化且獨特方式作出抵抗的族群。
報導:尤格•艾根多夫(Jörg Eigendorf文),約克•霍菲斯特(York Hovest圖)
第一章
神山的邊境體驗
還有一百米。芝日布寺(Drirapuk)就在眼前。十英尺高的紅磚牆,,寺院屋頂上有鑲崁八條輪軸的法輪,兩側有兩隻金鹿供奉。對約克•霍菲斯特而言簡直就是救贖的象徵,終於得救了。 13小時的刺骨冰寒,腳,早已失去知覺,手指也成了一支支冰棍。這個一米九高個兒的體力消耗殆盡,氣若游絲。此刻零下十幾度,而位於海拔5210米上的藏西之風,凜冽難忍。
他的同伴,一位整骨醫師,安德烈亞斯•斯竇瑞特(Andreas Stollreiter),一個訓練有素的骨療師再也無以爲繼。後腳踝淌血,雙足麻痹不覺。兩人數小時前就開始呢喃幻覺了。
"腳,早已失去知覺,手指也成了一支支冰棍"
峽谷之間的岩壁飄然浮現眼前。難不成這是錯覺?他們大呼此行要人薩達爾(化名),他們的嚮導。這個小個子立刻意識到霍菲斯特和斯竇瑞特兩人進入幻覺意識不清。他把兩位德國人置入冰冷的雪中,其他登山嚮導雪巴人相繼而至。共同把兩人的腿擡高,使力搖擺,確使鏢主不致墜入夢幻。值此海拔高度一旦進入夢幻,就可能面臨死亡。
才剛剛克服高原反應的霍菲斯特,為什麼要在冬季攀繞神山?兩天前,他臥床不起,頭疼欲裂,幾個小時内吞了1600毫克的布洛芬止痛劑、高山藥和咳嗽糖漿。他為什麼不等21公里外芝日布寺的僧人從岡仁波齊峰下山?寺院僧人一般在此過冬,冬季一過,只要天氣允許,他們就會鋪設從佛教聖山走到山谷的路徑。
但霍菲斯特不想等,不願浪費時間。他必須完成使命,必須恪守允諾。他從未質疑自己的諾言。即便此刻他軟綿綿地癱塌在雪地裏也不是問題。他僅僅吐出幾個句子:他希望捕捉藏人生活、藏人苦難、還有西藏高原之美。他將立馬上路。這是一位慕尼黑時尚攝影師給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允諾 - 達賴喇嘛。承諾之函寫於2011年的夏天
Nach dem ersten Abschnitt der Kora-Umrundung ist Hovest am Kloster Drirapuk angekommen. Im Hintergrund sieht man den Mount Kailash 環繞神山之行第一階段完成,霍菲斯特甫抵芝日布寺。背景就是神山岡仁波齊峰。 |
霍菲斯特上路了。然而2012年春天第一次的行程還不到七週即嘎然而止,連目的地都沒抵達。兩名藏人在首府拉薩自焚。籲求世人關注藏人的絕望和苦難。中國人神經之弦立時綳緊,外國人必須立刻出境。包括霍菲斯特:一個士兵在他眼皮底下,親手撕毀他此行最重要的證件:入藏證。沒了入藏證一切免談。然後,這位中國士兵手指邊境。意思是「滾出去!」。
他無法允許這個經歷再次發生,因此霍菲斯特不願耗等轉山的時機。迄今為止一切按照計劃進行,惟2013年春的天氣不聼使喚。雖説已是四月天,但西藏高原上還是冬季。早在距離神山900公里之遠就有人警告霍菲斯特:這個季節前往神山,簡直拿性命開玩笑,還是個歐洲人,難度更高。
兩次旅行來的慣性反應,他不予理會。「繼續走!」這是他唯一的口令。薩達爾,一名藏裔尼泊爾籍的嚮導早已習慣他的固執頑強,而且二次行程共同上路共同患難他倆早已成了好朋友。因此,32歲的黑髮男子絲毫不加以辯駁。安詳寧靜地陪他上路。於是,他們來到岡底斯山腳下的村子,還以雙倍酬金雇用了另外兩名年輕強幹的雪巴人。
開始的十公里他們輕鬆走過。體力尚在,積雪也不那麼深,足部尚未凍結。一條野狗此時出現擋路。天葬之地誘引許多野狗嗅跡而至。由於遙遙漫長冬季尚未結束,負責屍體分解的「天葬師」尚未前來肢解屍體 - 肢解完畢,禿鷹才好啄食,屍體才得以隨鷹升天。這在西藏稀鬆平常。但是,還有那麼多屍體遍佈凍土,隨而引來了野狗。此刻牠們見到活生生的人,攻擊性陡地增強,儼然嗅覺美餐。
因此,他們其實應該殲滅惡敵才是。然而牠似乎不僅是一隻和平的動物,而且還具備了人類沒有的第七感。每當牠在冰地逆轉而行,有時甚至躡手躡腳以腹貼地行走,薩達爾和夏爾巴人就起而效仿,背著背包四肢伏地攀爬擇道而行。然後,兩個德國人以同樣姿勢尾隨在後。這時沒人張口贅言,唯一聲響是他們費力呼吸的氣息。
這樣他們走完了轉山路徑的三分之一,前往芝日布寺的路還算平坦。但都是脆冰和厚厚的積雪。只要走完21公里轉山一半路程,就再也不可能回頭。當下只有寺院是唯一的救援。
Bei diesen Nomaden legten Hovest und seine Begleiter auf dem Weg zum Kloster Drirapuk eine kurze Rast ein 前往芝日布寺路上霍菲斯特與一夥同伴在遊牧民族處所休憩片刻 |
還有100米就到了。「這太瘋狂了,」霍菲斯特後來在日記中寫道。 「目標近在眼前,你撇下身後一大段艱辛路途。但是你竟然掛了,頭腦清楚意識到體力的有限,簡直是瘋狂無比。你瞅著寺廟,卻再也站不起來。」瘦挑的薩達爾和其他雪巴人已經到了。卻又返回,卸取兩個德國人的背包。顛簸十幾米,還剩下最後五米路,這成了霍菲斯特此生最漫長的一刻。又上了幾步階梯,終於進門。「單單想到還得走上幾米路,頭都快炸開了。我們的英雄同伴攙扶著好似身負重傷的我們進入房間」霍菲斯特在日記中如此記載。
「目標近在眼前,但是你竟然掛了」
然後,熱氣,如同一道火壁。霍菲斯特和斯竇瑞特站在一個配飾著木製長凳、桌子和四壁滿掛唐卡的小房裡 – 鐵爐烘暖整個房間。在滿臉震驚的僧侶面前他倆終於倒下,血壓超負荷終至虛脫。他倆幾乎暈厥在一個角落,幸福地灑淚哭泣,無法相信自己真的辦到了。同時必須忍住手腳逐漸解凍的痛楚。
現在,他們要休息、吃飯、養精蓄銳 –
以求繼續前往卓瑪拉(Dolma La),重生的通行道。那是轉山路途最陡峻的一段。
第二章
首次邂逅
為什麼一個小男孩的父親,一位時尚攝影師,要冒這樣的險?為什麼他連續在2012年和2013年間,走了兩趟西藏,包括來回徒步共跋涉了5400公里?他又為什麼要冒險攜帶隱藏攝像機,拍攝9000張照片和12小時的錄像,而這一切竟然全在中國鋪天蓋地的控制下完成?
2011年8月霍菲斯特首次邂逅達賴喇嘛。緣於他與「為友之友協會Freunde für einen Freund」的良好關係。此協會在德國支持達賴喇嘛和西藏文化。這個在法蘭克福相當獨特的圈子給予當時33歲的霍菲斯特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他被選為西藏精神領袖整整三天的隨身攝影師。霍菲斯特非常激動。他才在假期讀完而且深深着迷海因里希·哈勒(Heinrich
Harrer)的 《火線大逃亡Sieben Jahre in Tibet》 。書中洋溢無限的冒險情懷。
從小霍菲斯特就憧憬流浪。他父母多次帶他和他哥哥作了許多充滿異國情調的旅行。委內瑞拉叢林、斯里蘭卡、南非。對他在萊茵省韋塞爾的高中學涯和從事能源厰電工實習生的生活,簡直是一個鮮明的對比。
他一直想遠走高飛。當他19歲時,機會來了,他在一場區域模特兒競賽裏得了第一名。這成了他進入新天地的跳板:紐約、雅典、米蘭。霍菲斯特的特寫照很快見於各項型錄和印刷精美雜誌。他被各方富豪邀請到蒙特卡洛或尼斯表演。雖然這並未給他帶來財富,卻體驗了一種美好生活。
於是他觀察到攝影機後頭的工作。23歲開始,除了模特兒的工作,他也是攝影師助理,為他們端咖啡提電纜。有次在南非拍攝工作期間,他認識後來成爲了他妻子的莎曲雅(Saskia),她也是一個模特兒。那是2002年,八年後,兒子亞斯培(Jasper)誕生了。
2011年8月21日霍菲斯特駛著一輛大眾運輸車,從居住地慕尼黑,前往威斯巴登的路上,一歲半的亞斯培和妻子莎曲雅也一同上路。身為達賴喇嘛隨身攝影師,第一天這個小家庭就被安排與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在“Hotel Nassauer Hof酒店”會晤。亞斯培顯然感覺到父母的緊張情緒,所以在嬰兒車裏躁動不安。父母把他緊緊按住,亞斯培更是焦躁難耐而放聲大哭了起來。
啼哭不止的尷尬,卻在達賴喇嘛的來臨嘎然而止。走向酒店出口的路上這位西藏僧人注意到哭泣的嬰兒。他俯身凝視男嬰 –亞斯培這時卻突然微笑地把火柴盒小車送給他。過了會兒,達賴喇嘛在黑森州州議會上對國會議員訴説與亞斯培的邂逅:「作為一個佛教徒,我們深信生命的連續性體現在數代的生存之中,當時我感覺到我們可能前世就認識了。」
「我不是光口頭說說而已,而是真想為你做些什麼事。」
這句話縈繞霍菲斯特腦際不散。是夜他輾轉難眠,於是福至心靈,寫下一封信:「親愛的丹增,」無所謂恰當與否,他直呼達賴喇嘛出家之後的授名。然後繼續用英語寫道:「我不是光口頭說說而已,而是真想為你做些什麼事。為西藏做些事。」他有意不多久能夠造訪達賴喇嘛的故鄉。 「我要走遍西藏,捕捉藏人的生活側影,攝下西藏之美。還有自從你逃亡之後,那個地方深刻的變化。」一天後,達賴喇嘛收到了這封信。他是否讀了這封信,霍菲斯特不得而知。
第三章
束裝待發
希望幻滅得很快:在西藏自由攝影錄像 –是一個完全不切實際的願望。被允許的只有既昂貴又強制精心打造的五人遊客包團。景點包括拉薩首府、布達拉宮、聖湖、幾個選定的寺院和夏季避暑旅遊岡仁波齊峰。而且,只能在中國觀察員,亦稱爲導遊,的眼皮子底下進行遊覽。
一位奧地利西藏專家告訴霍菲斯特如何取得團體簽證,卻不須與團體上路。 2012年1月,他對達賴喇嘛作出允諾的四個多月後,他終於找到兩家代理,一個在尼泊爾,另個在拉薩。但是這時他沒有資金了。這四個多月他深陷於行程的準備工作,攝影接單相形越來越少。他給很多百萬富翁寫信,闡述他的計劃。每個人都興奮異常。 「卻沒有下文,每個人要看到都是一個有回報的商業計劃,可是那時我對這些一竅不通。」
一位奧地利西藏專家告訴霍菲斯特如何取得團體簽證,卻不須與團體上路。 2012年1月,他對達賴喇嘛作出允諾的四個多月後,他終於找到兩家代理,一個在尼泊爾,另個在拉薩。但是這時他沒有資金了。這四個多月他深陷於行程的準備工作,攝影接單相形越來越少。他給很多百萬富翁寫信,闡述他的計劃。每個人都興奮異常。 「卻沒有下文,每個人要看到都是一個有回報的商業計劃,可是那時我對這些一竅不通。」
「每個人要看到都是有回報的商業計劃,可是那時我對這些一竅不通。」
就在他想放棄了的時候,霍菲斯特還把他的計劃告訴一個常年在德國為達賴喇嘛奔走的人。此人迅速為這位攝影迷介紹認識一位奧地利商人。
「一通電話,約克,你只有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内,你要說服他。你旅程的資金,他能提供。」
隔日,霍菲斯特撥了這個電話號碼。聽筒另端傳來安德烈亞斯•考夫曼(Andreas Kaufmann)的聲音,他是徠卡相機的大股東兼董事長。 「哈囉!」簡單一句,甚至不報上自己名字。背景傳來渦輪機的噪音,霍菲斯特回憶道。他還聽到自己的心跳,簡短結巴地報上名,還報上把號碼給他那人的名字。 「我知道,」考夫曼說。 「霍菲斯特先生,你有話快說。」
他對這位企業家描述會見達賴喇嘛的經過、行程路線、文化寶藏和預備攝下的獨特景色,如何拍攝這些景色的地理資料,已經從衛星圖片數據獲得,並做好了準備。聽筒另端男子一言不語。 「要不是渦輪機的噪音,我還以為他早掛斷電話了」霍菲斯特說。
17分鐘後,他清楚記得,輪到他沉默了。這個説起話來一瀉千里的約克•霍菲斯特,此刻腦袋空空如也,也不知道還該說什麽。他期待得到一個答覆:「有意思、、、」聽筒另端說:「明天早上,我秘書會打電話給你,你告訴她需要些什麽,也請把探險計劃寄來給我。」然後友善地告別,並掛斷電話。
60歲的企業家,在國際攝影領域數一數二的人物,依稀記得那天的談話。記得的僅僅是17分鐘之後的印象,這些印象足足提供一個無名小卒攝影師五位數字的資金,「我當時感覺約克•霍菲斯特顯然是一個真摯、又能鼓舞人心的人。而且他還有一位保證人,一個我的親信。」他的這個計劃,既瘋狂又昂貴。 「但我知道,他已經被驅動得不能自已了。他的故事讓我很感動」考夫曼說。 「這就是藝術,霍菲斯特的所言所行。」
錢,只是障礙之一。入藏,還需要完備的體能訓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爬上6000米。那上邊的氧氣只有海平面的一半。不做好精心準備,帶上所有裝備,必敗無疑。
約克•霍菲斯特爬遍阿爾卑斯山各式陡峭冰壁。這也得益於他早期的攀爬熱情。小時候一次又一次被罰關禁閉,因爲他老是攀爬起重機 – 或在埃及度假時爬上金字塔。
在慕尼黑家中也沒閒逸過。他穿上雪靴、羽絨服,還背上12加侖水的背包穿越英國花園。離出發大約兩個月前霍菲斯特改變飲食習慣。體重足足增加了七公斤,為自己在高原地帶儲備大量能量。他非常清楚任何一個感染疾病,任何一個漏洞,都可能使他的探險慘遭敗北的命運。
一顆發了炎的臼齒,他讓拔除了,以防引起淋巴腺發炎。他備齊藥物,包括抗腦水腫和肺水腫的藥品。他顯然用得着:西藏高原平均高度5000米以上。到了那高地,一旦起了高原反應,往下走都來不及。
剩餘的準備工作霍菲斯特在毗鄰西藏的尼泊爾完成。兩個雪巴人 – 從這裡開始薩達爾已經跟前跟後 –陪伴他去木斯塘(Mustang),曾經獨立的佛教王國,今天位於尼泊爾境内接壤西藏。乘坐一架載著20名乘客的螺旋槳飛機,他們飛入地球最深的峽谷 – 飛抵江森(Jomsom)。該機場被公認極其危險,因為江森村地處2800米,被安納普爾那(Annapurna)和道拉吉裡峰(Dhaulagiri)重重高峰包圍。江森谷底和八千米高峰之間的高度落差達到5500米。
安全降落之後,霍菲斯特和他的兩個同伴沿著河流,繼續向上前行穿越村子狹長地勢。突然地,村民大驚小怪地從他們房子裏紛紛跑出來。霍菲斯特、薩達爾和另個雪巴人,昆納(Kunal),抓住一個男孩問發生了什麼事。男孩手指山谷説:那架飛機 – 霍菲斯特和他同伴剛才乘坐的,起飛後折回博卡拉(Pokhara)竟然墜落在山腰上。説是風勁過強所致。
據媒體報導,原因是儀器故障,迫使飛行員在江森谷底重新演習登陸。未料竟是災難性的結束。但這不是霍菲斯特入藏兩囘,最後一次死裏逃生。
第四章
田園詩般的西藏
月光晶瑩剔透地灑在珠峰腳下的帳篷。淩晨兩點,對霍菲斯特而言,正是一個偉大時刻的來臨,這一刻他等了好久。2012年前往世界最高山峰路上,中國士兵撕毀他的入藏證,要他立馬離境。預備拍攝的獨特鏡頭,終於可以毫無阻攔順利進行:從西藏一側用長時間的曝光技術來拍攝珠峰北翼。一個月光下的鏡頭。這個拍攝效果可能也是前所未有的。
霍菲斯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起床。錶上的溫度計指向零下十度。搭在至少5100米海拔高度的帳篷擋住風勢,區別出極大的溫差。攝影師打開睡袋拉鍊,活動手腳。毛衣、羽絨服、手套 –所有要穿戴的東西,前個晚上就塞入睡袋,趁它們暖暖的急忙穿上。
霍菲斯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起床。錶上的溫度計指向零下十度。搭在至少5100米海拔高度的帳篷擋住風勢,區別出極大的溫差。攝影師打開睡袋拉鍊,活動手腳。毛衣、羽絨服、手套 –所有要穿戴的東西,前個晚上就塞入睡袋,趁它們暖暖的急忙穿上。
他必須用極短的時間穿戴整齊,否則冷得令人受不了。先是軟質外套,然後毛衣,加上一件羽絨服,外面套上硬質外套。最必要的,是他戴手套之前得先穿上的厚重高山靴子繋好鞋帶。花了十來分鐘才從上到下紮緊。手指冰冷的發疼。一次次地他用口袋暖手。最後檢查裝備:二付額前燈、帽子、相機、三腳架、電池等。
他必須用極短的時間穿戴整齊,否則冷得令人受不了
他還得默不作聲,深怕吵醒別人。霍菲斯特知道,薩達爾,他的同行人安迪和其他五個男人在帳篷裡睡覺,一旦被吵醒必會阻止他獨自行動。深夜一人離開帳篷爬到附近山坡上升待上一個多小時 –簡直瘋狂至極。而且霍菲斯特也曉得,沒人會陪同他。這個想法太瘋狂了,所以他誰都沒說。
他走入珠峰之夜伸手不見五指,只有4公里多的路程。霍菲斯特隱約看到粗略線條,雲塊浮移覆蓋山前。但他曉得,景觀會迅速改變。是晚風勢強勁,天上烏雲快速移動著。
霍菲斯特手上只有三腳架、徠卡S2相機隱藏在外套裏。他爬上絨布(Rombuk)冰川上面的碎石路,然後以90米垂直高度爬上近5200米的高山。2013年4月的這個高度積雪不深。儘管如此,每一步艱苦至極。一小時後霍菲斯特抵達目標。他站在從谷歌地球衛星圖像找到的那個定點。兩年前在慕尼黑的家中找出這個定點。現在他知道:他人就站在定點之上。
把三腳架搭好。風力大聲地扯著他的衣服。霍菲斯特抓起石頭,置入一個準備好的布袋裏,把布袋掛在三腳架下方。曝光時如果三腳架輕微移動一下,就前功盡棄,圖像模糊不清。清夜徹寒,他只有拍上幾張圖片的時間。
他把大約三公斤重的徠卡S2扣置在三腳架上。儘管烏雲滿佈,攝影師依然試圖調整相機。他必須與時間比賽跑:脫掉手套,設定相機,操作旋轉輪,重新戴上手套,再把包起來的手插入褲袋保暖。能夠不戴手套調相機的時間僅僅幾秒鐘而已。否則他的手可能立時凍僵。
接下來,就等了,等烏雲飄散。這麽一等就是20分鐘,他覺得好像等上了一世紀。但隨後珠穆朗瑪峰的北翼在月光下晶晶發亮。霍菲斯特感到心跳急速。他按下了第一次快門按鈕。曝光十秒鐘。但是畫面一片黑色,什麽也看不到。曝光時間太短了。
他加倍到20秒。同樣,太黑了。再一次,曝光時間還是不夠。凌晨時分的他已經矗立在世界最高山峰前超過半個多小時,陡地他瞅著相機顯示:第十張照片就是啦。30秒的曝光時間。「我辦到了」他後來在日記裏寫道,「一張生命之影,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這一刻我等待太久啦,這個壓力終於消失遁形,連帶所有煩惱、痛苦。」
欣喜若狂地他走向回頭路,三刻鐘之後,他回到同伴身邊。遠遠可見大石場上,撤走石頭後搭起的十幾個帳篷。來自馬來西亞和一些其他的法國登山者也加入他們的陣營。霍菲斯特設法重新入睡,卻激動難耐。他迫不及待想把照片給安迪和薩達爾看。
可惜未能立時如願。他的同伴被尖叫聲驚醒。衝出帳篷一瞧。馬來西亞人激動若狂地站在帳篷左邊。原來他的同伴沒醒來,死氣沉沉地耽在睡袋裏 – 高原又領走了一條性命、、、
霍菲斯特駭異非常。他再也不想敍述親眼見到的壯麗景觀,只準備與同行人安迪分享。但是那第十張照片終究會成爲他特別自豪的影像。月色下的珠峰北側,天空裏的星星,一如浮雲掠影,因爲長久的曝光時間輕微地糊糊的。只有山形清晰無比,展示它所有的壯麗和榮耀。
霍菲斯特不僅僅為這一張照片長途跋涉。他奔波了千里路,時而寸步難行地緩慢前進。通往羌塘高原(Changthang)遠地並無道路可行。行至日土縣(Rutok),高原的西北部,就走到盡頭。從這裡開始,必須交替通過砂地、礫石、岩石、冰凍的水坑、茫茫雪原。霍菲斯特在拉薩租了一輛大型四輪吉普車 – 連帶司機。三天後這一夥人才駛了大約400公里,霍菲斯特放眼瞧見遠處兩個小白點。
很快就越來越清晰,那小白點肯定是大軀幹動物,一直到他們認清小白點原來是兩匹野馬。然而:在此高原之地除了犛牛,其實並沒有其他大型動物,更不可能有馬。他的同伴說書裏是這麽說的。 「停下來!」霍菲斯特說,這時大約還有300米的距離。他想尾隨至馬邊,然而每向前邁進一步,馬兒就奔開數米遠。耐心無限地,他後來悄悄行至約20米的距離。
後來,回到德國,霍菲斯特想要一解高原之謎。一個簡單的物種研究課題:凴圖像解謎,交給助手處理。未料無解?!慕尼黑Hellabrunn動物園、慕尼黑大學哺乳動物化石舘館長、劍橋大學博士生也愛莫能助。顯然,還沒有人見過這種動物,一位女士說。這張照片也登載於9月15日即將出版的攝影書刊《百日西藏 – 允諾Hundert Tage Tibet – Das
Versprechen》。
Die weißen Pferde, die Hovest fotografierte, sind vorher noch nie gesichtet worden 霍菲斯特攝影的白色馬種,還沒有人見過。 |
這本書呈現西藏最美麗的臉龐。這個國度的醜陋和悲哀卻未出現在這本國家地理的書裏。中國軍事設防、藏人的抗議、沉默反抗的影像和對達賴喇嘛的崇拜 – 所有這些真相,霍菲斯特獨家提供給德國《世界日報周日版Welt am Sonntag》-包括數個小時的採訪、日記、照片和錄像。
第五章
監控和高壓
四名男子約莫中午時分,在西藏中部聖湖納木措與拉薩之間的一個寺院大門前敲門。這個地方在任何一張地圖裏都找不着。就在三個星期前,霍菲斯特才首次足踏西藏土壤。他又說服同伴,岔道而行。他聽説往西前行就可找到溫泉,他對中國導遊說。 「一旦偏離官方路線,我知道就有好故事和好照片了。」霍菲斯特說。
但是,一反常態,西藏中央地帶寺院的僧侶,對不期然的探訪並不熱衷。他們顯然感到被騷擾,對陌生人表示不歡迎。霍菲斯特與同伴從山上跑至山腳的小村莊,找到一家旅館過夜。農民也不歡迎,但收下微薄酬金允許他們在房子後面搭建帳篷。搭建之際,霍菲斯特才搞清楚爲什麽僧侶和居民不友善的原因。在遠遠地平線上,捲起一個巨大的塵浪。這時,看家的中國導遊立時奔來向攝影師大喊:「不准拍照!不准拍照!」
對霍菲斯特而言,此時不拍待何時。「當大地開始轟然作響,我們看到遠遠山上,上百支飄揚的小紅旗」他後來在日記中寫道。現在動作必須快速無比。雖然看家的中國人還好像被點穴了似地定在帳篷前,霍菲斯特立時奔向汽車拿出微型攝像頭。當坦克車隊以驚人的噪音轟隆駛過,他把相機隱藏在一條圍巾裏,記錄了這個影像。從坦克天窗向外瞧的只有一個士兵,時而他們眼線也掃過霍菲斯特,這時他離他們的距離僅僅三、四米左右。他很害怕,若是坦克猛然在他面前刹住怎辦。不過,他還是繼續拍攝。
第一次霍菲斯特親臨中國軍事威力。兩次入藏他多次目擊坦克、軍用卡車車隊和軍用直升機壓境 – 卻未能找出軍力進駐的方向。西藏,1950年被中國犯境,一年後即被吞併,隨之而起的是一個不予西藏文化以絲毫空間的警察國家。國際特赦組織多年來對中國侵犯人權、政治審判、酷刑作出控訴。中文成了西藏的官方語言,公共生活領域裏,西藏的一切被擠壓而遁形。教學語言以中文爲主,達賴喇嘛成了國家敵人。懸掛西藏國旗、口喚精神領袖的名字、甚至掛戴他的肖像,將面臨嚴厲處罰,甚至鋃鐺入獄。
任何一個細心的遊客,從首府拉薩即可一窺究竟,儼然是奧威爾《1984》書中描述的現代化的世界。每個寺院都設有寺院隸屬的警察局。連蜿蜒狹窄的街道裏也懸掛看起來像似燈籠的移動監測器,不論晝夜攝下影像。據估計,至少有30萬中國士兵和警察,負責管理所謂自治區的300萬藏人。爲了將一個微不足道又毫無殺傷力的民族,捆之綁之而作出的巨大努力,都透過霍菲斯特的攝影留下記錄。好像,西藏可能是中國龐大帝國的一個威脅。
士兵、警察無處不在。他們唯一的區別在他們穿戴的制服和武器:有的穿著盾衣、有的則佩戴警棍、也有的端持機關槍。他們坐在屋頂上,監控遊客和藏民。2009年以來, 130多個僧侶、尼姑和信徒自焚而死。
這種無所不在的國家權力也都在大都會如拉薩、日喀則和江孜以外地區遍處可見。霍菲斯特發現連小山村也設有隱藏的360度微型攝像頭的監控系統。而稅務局對游牧民族也不放過,使用一套複雜的控制系統:犛牛必須披戴中國國旗 –表示這個遊牧家庭繳過犛牛稅了。
Ein Yak der Herde muss eine chinesische Flagge tragen. Damit zeigen die Nomaden, dass sie eine Viehsteuer entrichten一頭披戴中國國旗的犛牛–表示遊牧家庭繳過犛牛稅了 |
這一切的一切使得與當地居民的接觸變得不可能 – 特別是,要擺脫中國陪同人員不易,而要與當地人溝通,霍菲斯特只能依賴薩達爾的翻譯。
中國人也很快注意到霍菲斯特,就在第一次入藏那時。在珠峰前他被勒令離境,只好慢悠悠地在距邊界大約400公里遠的地方逗留。軍防管制50公里後,他與同伴折回老定日(Old
Dingri)小村莊的一戶農家。
霍菲斯特在拖延時間。衛星圖像告訴他,離珠峰航線只有40公里的路。意味他只須爬過一座山,就能夠拍攝到珠峰。即使他去不了原定地點拍攝–至少也得拍下一張北側的照片。然而就在傍晚時分,一位中國人來到老定日的小旅店加入他們。說了一堆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他打北京來,走了個把個月的路程。他是登山者,所以來西藏體驗登山之旅。他向薩達爾提出連連不斷的問題。都去了哪些地方?見着了誰?跟誰說些啥?然後還準備去哪兒?
然後目光落在那位中國男人的鞋上
正在寫日記的霍菲斯特約莫得悉一二。然後目光落在那位中國男人的鞋上,晶亮晶亮像是新的,雖説剛上高原,腳上一雙輕便的跑鞋。衣服乾乾淨淨 – 皮膚蒼白,在西藏高原即便用上防曬係數50度的防曬霜,也難不曬成褐色。霍菲斯特非常震驚,他偷偷地在日記裡用英文寫下:「別跟他聊了,特務!」把日記推到薩達爾面前給他讀。他躊躇了會兒,很快停止與陌生人交談。兩人同起告別了中國人上床睡覺。
到了房間,他倆沒再說過一句話,交談只用寫紙條進行。門外,來回腳步聲,恐怖之至。薩達爾害怕極了。霍菲斯特隔日依舊敦促他往珠穆朗瑪峰走。雪巴人雖然心不甘情不願,最後還是同意了。同行人知道這位德國人對這張照片傾心迷戀。萬人難阻。
淩晨五點鬧鐘微震。霍菲斯特立時醒來,反正也睡不安穩。他喊醒薩達爾。倆人穿上衣服,雪巴人還給房東留了個紙條,說他們早早上路去找附近溫泉。
上了路後。一個駕駛電動馬車的老人馬上開過來,帶他們去霍菲斯特要去的山區。給了幾元人民幣老人就同意了,走了20分鐘後就讓他們在山腳下車。
他們必須克服300米的山路。坡度陡直向上,時間非常短促。薩達爾很惱火,平常沉默的他這時喃喃咒駡不已。他怕在山谷攀爬的時候被軍事電台人員瞅到。珠穆朗瑪峰附近這條尼藏邊界,經常是難民選擇的路線。
Soldaten patrouillieren auf dem Barkhor in Lhasa, dem Umrundungsweg um den heiligen Jokhang Tempel 中國士兵在拉薩八角街巡邏環繞大昭寺的轉街路線 |
最糟的狀況是中國兵會開槍射殺意欲離開自己國家的藏人。不過霍菲斯特很篤定:「我特意打扮地像個遊客,遠遠就輕易認出,被發現可能會被捕,但他們不可能開槍射殺。「他怎知?」這不過是一種直覺罷了。
這兩個男子不須臾上了山,霍菲斯特拍下珠穆朗瑪峰的一些照片。但很失望:離山尚有40公里的距離,簡直太遠了。而在此刻,他做夢都沒夢過,有天他居然能夠以十分之一的距離,拍下珠峰北翼的風采。
早些下午時分,他們又到了老定日小旅店,碰到意想不到粗魯接待:八名中國兵聚在一起,毫無疑問,正是衝他而來。中國導遊與他的同伴說話。然後,簡略宣告第二天一早八點,將往邊境走準備離境。這是上面的命令。霍菲斯特試圖讓身穿制服掛槍的士兵輕鬆點,給他們端來啤酒喝。但酒瓶自始至終端立桌上,他們連碰都沒碰一下。
是夜士兵就睡在隔壁房間
是夜士兵就睡在隔壁房間。早上七點司機已經站在門外,在窗口前發動車子,還扭開震耳欲聾的音樂 – 這是給德國人下馬威,現在可別再不老實。他乖乖地服從:在中國士兵的眼皮子底下,他們一群人出發 – 往尼泊爾的方向走,約400公里路程,從海拔4000米的高原直駛而下。
七個小時後,他們駛至被佔據了的西藏和尼泊爾邊界。隔開兩地的邊界是一座混凝土橋,約十公尺寬,60公尺長,橋下是湍急的河流。橋前和圍繞邊境建築四周,有數百名中國士兵站哨,其間更多持有一日有效簽證的尼泊爾商人奔售商品。霍菲斯特心知肚明,他的設備包括硬盤和日記根本過不了關,越不了境。這些士兵勢必將他跟導遊薩達爾的東西搜走,清查所有數據,末了還可能被捕。
因此,薩達爾找來兩名持有一日簽證必須當天返回的尼泊爾商人。避開士兵的視線,塞入每人手中五塊美金,允諾他們若把塑膠袋裝的東西帶到邊境另邊,將另各得十元美金。這筆收入對一位邊境尼泊爾商人而言,乃是數天的工作酬金。在霍菲斯特這可是心急如焚的數分鐘。「此時意味我們必須道別了,因為司機和導遊不能越境一步」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會很快再來,說完最後一句話,我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喧囂中,然後開始緊張了。」
他們的策略果然奏效:邊境士兵徹頭徹尾搜查霍菲斯特。拿走他身上的所有行李、衣物,進入一個房間就不見了。30分鐘後才又返回把東西還給他,但是少了爬山的冰爪和記錄了許多隨行筆記的導遊指南。
霍菲斯特顧不了那許多。因爲三名尼泊爾商人輕鬆越境。過不了多久,薩達爾交給他們的東西 – 相機、日記、硬盤完璧歸趙。第一個任務總算成功了。 「那是個嚴峻的一刻」霍菲斯特說。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末了才鬆了口氣。」
如釋重負卻無法開心。因爲他必須再來一次。岡仁波齊峰、珠穆朗瑪峰,所有這一切,此時尚未盡入囊中。一年後,他將再度過境 – 不過卻是反方向,從尼泊爾入境西藏。被驅逐出境後,就不可能還像第一次那樣在西藏首府拉薩機場降落入藏。機場人員可以用電腦輕易查到他的名字。但在這個古老過時的邊境,應該過得了關,而且就在12個月以後。
第六章
無語的反抗
一位老人走上寬廣、多線道的主幹街,拉薩的北京中路,位于布達拉宮的正下方。左、右兩邊有寬闊的人行道,沿街車輛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但是他毫不遲疑。他還不是唯一的一個:許多其他香客必也沿著這條曾經並不存在的路徑走過,因為就在這條街道的正中心,顯然有長期被使用磨損的狹長痕跡。柏油之下正是舊時朝聖布達拉宮的路徑,達賴喇嘛以前的冬宮。
雖説現已成爲一個主要旅遊景點,布達拉宮卻是西藏文化和宗教的獨立象徵 – 也是代表達賴喇嘛的紀念建築,1959年他被迫自此離鄉,逃往1000多公里之外的印度達蘭薩拉開始過流亡生活。
許多老藏人僅僅目睹一張照片就忍不住情緒激動:霍菲斯特在距拉薩約300公里的江孜(Gyangzê)白居寺(Pelkhor),給一位老人看他相機屏幕上顯示的宮殿,老人立即闔上雙眼,雙手合十前額,向機身深深鞠躬數次。還有一次,在神山上的止熱寺(Drirapuk),當一名和尚眼見布達拉宮影像,立時忍俊不住地哭了起來。
西藏各地,充滿了這些細微的認知和抗議的表現,各處可見無語的反抗。譬如無論在城裏還是村落路邊樹立的警察雕像遭到嚴重破壞。雕像有的作狀行禮,有的伸出手臂。這些雕像爲何會受損,會被褻瀆地畫上怪誕妝容,或與啤酒瓶同立?中國導遊只能作出一個無厘頭的回答:經常性的山土鬆動落石所致。然而遠眺雕像四周,卻見不到任何一座山。
In fast allen Städten stehen Polizeifiguren in Lebensgröße. Als Zeichen des Widerstandes sind viele von ihnen beschädigt 城裏還是村落路邊樹立著人身一樣大小的警察雕像, 總也遭到嚴重破壞,顯示出藏人無語的反抗。 |
破壞背後的主使者是誰,只能用猜的。也許是年輕藏人,有別於藏族老人,年輕藏人與陌生人通常保持謹慎距離。他們顯然更擔心受到處分。如同中央西藏一個大城裏的六名黑髮男孩。
霍菲斯特連續數日逗留在寺院附近。他要拍已經拍攝過無數通往寺院朝聖之路,香客繞著古寺周圍繞寺的鏡頭。無論晝夜 –可見數百名藏人走上這段艱苦的旅程。他們雙腿合攏直立,雙手合十胸前、臉龐、最後轉至額頭參拜。然後虔誠地跪下,全身伏地面部著地,以額頭觸地示敬。
伸開雙臂後,會向前丟出一塊骨頭或塑膠袋,標示接下來伏拜的位置。這個過程是一個謙卑的儀式,協助信徒走向啓蒙之道。大多香客的膝蓋和手肘都戴有碎布或皮革以護膚。有些也繫上一件皮圍裙,以免灰土和水窪弄溼弄髒衣服。因爲藏人信徒認爲捷徑不算。所以無論是尖利之岩、陡峭之梯或水窪 – 一個有良心的朝聖者會克服眼前的路障,最終積累良勢良運。
Pilger gehen den heiligen Pfad. Aus Demut legen sie sich dabei immer wieder auf den Boden 香客前往朝聖之路,謙卑地不斷跪地伏地參拜。 |
日復一日霍菲斯特去寺院捕捉朝聖儀式之影。每天都會看到一小群十四到十七歲不等的年輕人,他跟他們打招呼:「扎西德勒」「你們好!」年輕人總也友善地打招呼,卻不好意思走上前來搭訕。
在寺院鎮上的最後一天,四周恰好沒有警察之際,攝影師與黑髮少年終於得以交談。其中一位會說英語,所以他們可以交談。這六個男孩顯然非常緊張。他們很清楚若被警務人員看到,或被監控攝像拍攝到,就有麻煩了。最後他們讓霍菲斯特聼懂,小心不着痕跡地跟著他們走。通過一條狹道與兩旁房屋高牆走了大約十分鐘,走過霓虹燈和妓女戶,這一小群年輕人進入一個死胡同。胡同裏一無他人,連監控攝像都沒有。
霍菲斯特拿出偌大徠卡相機。在滿臉驚訝的男孩面前,先給他們看那些三更半夜朝聖香客轉寺的照片。他們好奇地瞅著顯示屏。接下來是布達拉宮。然後,他把2011年8月和達賴喇嘛會晤的照片給他們看。霍菲斯特把這張照片儲存在他智能手機上一個秘密文件夾裏。
Das T-Shirt eines Jungen wird, sobald es zusammengefaltet ist, zum Zeichen des Widerstandes 一位年輕藏人的T卹,一旦折疊妥當就可以清楚呈現反抗的標誌 |
這群年輕藏人越發緊張。這時他們的目光投向身著黑皮夾克的那位,他是個兒較大的一個。他的皮夾克下面,穿著一件白色T卹,可見繪製線條圖樣,但看不出來是啥東西。
突然間一切快速進行著。孩子們把霍菲斯特圍成一個圓圈,用力把高個兒同伴身上的皮夾克拽了下來。高個兒靈活地脫下T卹,放在地上,折疊起來。直到達賴喇嘛的面龐清晰可認。
霍菲斯特很快地拍下幾張照片,男孩就立刻又穿上T卹和皮夾克。攝影師内心深深感動,數次雙手交叉胸前言謝,俯頭鞠躬。他知道男孩們賦予給他極大的信任。他若出賣他們,他們必將面臨牢獄之災。
第七章
完成的允諾
當達賴喇嘛眼見六個男孩和T卹這張照片時,印象深刻至極。他沉默片刻然後說:「我感到很自豪。這正是西藏精神,中國共產黨要控制西藏,就必須使用武力,反而加強了年輕人的西藏文化意識。」
這天是2014年8月14日,達賴喇嘛在一個陰暗的房裡會客,背後的窗戶在白森森的窗簾後頭緊閉著。棕色的沙發和扶椅的佈置多年如一,還有一個金色佛像神壇。79歲藏族高僧坐的椅子,不同於別張椅子,上面披了一條暗色布料,整齊地覆蓋了座椅靠背的一半。一個小小空調機把冷空氣吹入室內。
霍菲斯特從德里一段長路過來才到了印度東北部,這是他承諾最後的一個階段。經過七個多小時的飛行,又開了12小時車才到達蘭薩拉。恰好是雨季,所以航班經常被取消。在海拔高度約2000米左右的印度北部高地,他準備給達賴喇嘛獻上他的攝影集子《百日西藏 – 允諾Hundert Tage
Tibet – Das Versprechen》第一本印刷範本。然後,會接受記者一段採訪。話題範圍涉及寬廣包括西藏、中國、俄羅斯和加沙。
談話時間被允許四十五分鐘,「最多不得超過一個小時」丹增塔拉(Tenzin Taklha)説道,西藏最高階僧侶的秘書前一日說。因此,達賴喇嘛沒有太多時間來閲讀這本國家地理攝影刊物。頂多也許五到十分鐘。時間是這麽安排的。不過,會晤時間絕對比在德國長,在德國期間達賴喇嘛的採訪時間通常不超過20分鐘,而且人也不像現在那麽休閒和放鬆。
霍菲斯特爲防時間不足,已於前一天將此書給了秘書。也許,達賴喇嘛老人家有時間一睹為快。然而大失所望:「他老人家可惜無暇閲讀,」秘書會晤前不久用完美的英語說,把書交回給他。
霍菲斯特的失望沒持續多久。正如他的緊張情緒,他以沙啞的聲音和忐忑的微笑,迎接達賴喇嘛的來臨。達賴喇嘛卻熟稔至極地消弭拜訪人過度的崇敬。他笑開了,牽起對方的手,也提出問題。好奇地拿起這本攝影畫冊。
他把書放在桌上,身體前傾,開始翻頁。他高興地欣賞美麗風景的攝影,還問霍菲斯特,這個高度的高原樹木能夠長成嗎?然後,他的目光落在布達拉宮的黑白照片上 – 他拉薩的冬日之宮,他在那裏長大成人,後於1959年從宮中出逃。
這張圖景他必也看上數千囘,然而目光最終仍然徘徊在這個風景明信片的經典鏡頭:「冬天我都在這個房間,」他說,手指著樓上的窗口。「在這裡,」他手指向另扇座落高處的窗子,「我會晤了中國人。他們時而和氣,時而緊張。」然後,他深沉的聲音笑開來了。但很快他又認真起來。 「當我們1956年從印度回來以後,他們就又來找我。」從那時起,他首次注意到,他們口袋裡持槍。「他們疑心重重,隨著疑心而來就是恐懼。」
達賴喇嘛再次前傾,手肘放在膝蓋上,背部直挺,繼續翻頁。看到西藏中部大寺院之一哲蚌寺的金色圓頂,讓這位79歲的高齡之人心動了。 「我的考試就在這裡舉行,那時這裡有成千上萬的和尚。」今天,霍菲斯特插口,大概只剩50位了。寺院對面有個派出所,用藍色夜燈照明黑夜。
達賴打斷他,繼續翻頁:「哦,那可是好事一樁,」他說,手指著深紅袈裟僧人的辯經。他靠囘椅背,目光凝視著前面牆上。 「沒有妥善的教學,這些僧侶就很難得到完整的培訓。」一位佛學僧人要掌握冥想藝術,也必須做一名好學生。「他必須兼而善之。」
他們疑心重重,隨著疑心而來就是恐懼
1959年以前,西藏曾經有許多高僧學者,他接著說。然後大部分的人都不見了。 「有的被抓走,有的被槍殺,有的逃跑了。」但許多在印度的西藏僧侶同時得到完善的教育。「只是回去的人很少。」
一次次地,達賴喇嘛握住霍菲斯特的手不放。當他看到珠穆朗瑪峰的照片,聼完霍菲斯特説是在什麽境況下攝影到這個畫面,對他說「你是一個很執著的德國人」
達賴喇嘛一頁頁翻看畫冊已超過40分鐘。他的秘書很緊張,因爲與我們會晤之後,就輪到印度部長。而原本説好進行的採訪根本尚未開始。但是達賴喇嘛不疾不徐,顯然沉湎在畫冊引進的過去時光。
當他看到古格遺址附近修道院裏一張被撕毀和散落四處經書的照片時,不禁想到五十年代一位僧侶把一本中國佛教經書為他譯成藏文。這本書卻在他他逃亡後搞丟了,後來被一位西藏僧侶尋得,可是經書被破壞得相當嚴重。透過另位僧人重新整理排序,其中失蹤的兩個章節,則是達賴喇嘛本人到了臺灣之後,重新找人翻譯而得。「以前我們有許多古早流傳下來用棕櫚葉親手記載的珍貴書籍 – 可惜在60年代文革時期,都被拿去寺廟付之一炬。」
最後霍菲斯特把達賴喇嘛父母在拉薩房子的照片給他看。入口處設有柵欄禁止入内,另樹立一個標誌,禁止拍照。這張照片似乎並未讓達賴喇嘛特別傷感。「哦,」他說,「不光你不被允許入内」。他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每逢學習時刻,就去母親的房子。「那時我是偷偷溜進去的,然後坐在廚房裡,偷吃雞蛋、豬肉,後來他們就不讓我進去了。跟你進不去一樣,那時也不讓我進去」說畢,他用手拍擊大腿,又大聲笑了起來。
「你的確用心良苦又很有毅力」達賴喇嘛最後再次握緊他的手說。西藏在他的時代就一直是一個神秘的國度,有很多限制。而中國入侵西藏之後,這份神秘依然不變。「像你這樣的書有益於人們了解西藏,非常有幫助」他強調。
這次會晤長達兩個小時,達賴喇嘛神采奕奕。他有朝一日回得去西藏嗎?「是的,我堅信不移」達賴喇嘛說,他顯然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具信心。那麽他會去神聖的岡仁波齊峰繞山,攀上“悔悟之道”最高點香格里拉卓瑪嗎?「是的,當然」他簡單地回答,定神凝視霍菲斯特。「但是,我可跟不上你的腳步。」再次,他大聲笑開了。霍菲斯特回說:「可是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繞山。」
那麽,繞山之行當然不會選在一個山徑封鎖的冬日季節。
第八章
重生的道路
神山芝日布寺的僧侶悉心照顧兩位突然直立在門口被凍壞了的德國人。遞給他倆酥油茶、犛牛肉、自烤麵包 – 任憑兩位陌生人吃飽喝足。寺院神職僧人從未經歷過此番景象:年復一年,他們蜷伏禦冬,直到天氣夠暖和,才徒步踏上21公里的山谷小道。
寺裏也只在一個約30平方米的房裏提供暖氣,供十來個僧侶不論晝夜居住的客廳兼臥室。牆上掛滿了五顏六色,典型藏式的面料,樑木繪有色彩鮮豔的圖案。精心配飾的長凳既是休息也是睡眠的地方。
寺裏也只在一個約30平方米的房裏提供暖氣,供十來個僧侶不論晝夜居住的客廳兼臥室。牆上掛滿了五顏六色,典型藏式的面料,樑木繪有色彩鮮豔的圖案。精心配飾的長凳既是休息也是睡眠的地方。
年復一年,他們蜷伏禦冬,直到天氣夠暖和,才徒步踏上山谷小道
霍菲斯特和他的同伴斯竇瑞特站在房裡猛地感到攝氏50度的高溫。他們慢慢地脫下身上衣物。手指和裂皮腳踝被房熱灼燙著。房裏充斥陳年黃油燈和傳統藏式刺鼻酥油茶的氣味,僧侶不斷地給突兀訪客斟滿茶杯。霍菲斯特和斯竇瑞特起初還清醒了會兒,不斷吃喝。然後疼痛逐漸減緩,兩人也筋疲力盡地睡去。
過了大約10小時,兩人醒了。雖然喝了數公升的茶,居然不需要上廁所。此時兩人又飢腸轆轆。肢體早已吸收盡淨他倆吃的喝下的一切。大部分時間他倆臥躺在那兒,偶爾站起來。每天起身走至門邊不超過兩、三次,但也只有短短的時間。
這一晚,如同藏民一般起居,日落之後的一天就結束了。但不會是一個漫漫長夜:霍菲斯特打定主意短暫休息綽綽有餘。挺得住繞山之行最陡峭、最困難、最危險的一段路。
清晨四時他們就起身。很快吃下一碗泡麵,重新背上20公斤重的背包。戴上額前燈,上路。氣息似乎在夜晚的深藍色凍了起來。
路徑不同從季節來分只在首段:一出芝日布寺立時開始攀爬陡峭的上坡,陡峭的坡度讓這群人不得不用手抓牢冰石。夏季,倒是有一段蜿蜒的岩石小道。然而冰天雪地的冬季沒有人會想走這條彎路。
被稱為“悔悟之道”的香格里拉卓瑪這段陡坡,才是朝聖者到神山最終要圓夢的。這座山至今從未被人攀爬過。神山也是印度河、布拉馬普特拉河、象泉河、格爾納利河 – 亞洲發源於岡底斯山的四大河流。西藏這個最具神靈之性的地方,不僅是藏人和所有佛教信徒的聖地,也是印度教信徒的聖地。
再往上七公里就到重生的通行道。領路人薩達爾曾經告訴過霍菲斯特,通往關口這段路相當於一個自我考驗。必須克服自己的過去、面對自我和放鬆自我。一旦抵達5655米的高地,就可以擺鋪一個藏族儀式,遠離身後的惡魔。
霍菲斯特並不是一個求靈之人,來西藏也不是爲了拜求神靈 – 他所有的情感都寄託在對達賴喇嘛的仰慕之情。然而,此時許多過往已然忘卻了的、生命艱難時刻的記憶一一閃過腦際。他在日記裡寫道:消極的情緒、過度的野心、憤怒、恐懼,爭先恐後地進入他的意識層。塵封記憶一隅之人又栩栩如生。絕望與悲傷的霎那。
每一次呼吸痛苦不堪,但霍菲斯特知道早已過了回頭的路。冰柱兀自凍結在鼻上和鬍鬚上,手指和腳踝早在上路不久之後就麻木不覺了。八小時後到了5655米的關口頂上,霍菲斯特終於崩潰了 – 淚流滿面、啜泣不已,整個人空了虛脫了。「我從沒想到反思可以如此完成。我真的把一切都置諸身後」離開印度達賴喇嘛之後在飛機上多次交談中的一次,他說:「都留在山上了。」
"Das Versprechen - Hundert Tage Tibet"《允諾–百日西藏》 |
Foto: National
Geographic/ Piper
《允諾–百日西藏》乃是從9000張照片和約12個小時的寫真錄像篩選應運而生。將於2014年9月15日由國家地理/Piper出版社(ISDN:978-3-86690-411-8)發行。
編輯和項目實踐:Jörg Eigendorf, Antonia Beckermann,
Jennifer Wilton
攝影: York Hovest, Tenzin Choejor
錄像: York Hovest, Noemi Mihalovici,
René Shenouda
項目開發: Tina Hengl, Frederik Merz,
Christopher Möller, Adrian Neuß, Fabian Wilhe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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