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周年東西德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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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圍牆倒塌後的第二天:一份東德對「未來」的記憶 , 以及「未來」的轉變
作者: Christoph Dieckmann
每一個記憶就在今日。每一次紀念,為的也是今日。如今,我們又次慶祝圍牆倒塌?卻今昔人事全非。
1989年11月9日密密麻麻的影像凍結了,歷史有序地釐清了,政治標簽化地紀念那一天:德國人歡慶的夜晚,統一的前奏曲、冷戰的結束。現在,回頭紀念那一天,這些意義重新鮮活起來。而這些意義是如何呈現世人呢? 89年代的東德人,在庫當大街狂飲香檳酒、收取歡迎回歸金,駛著衛星轎車(Trabant)開向自由世界,行跡甚至走至法蘭克尼亞(Franken)。 如同一首歌的歌詞唱道:「走過霍夫市(Hof),就是我們的幸福。」
這一幕幕也確實發生了。只是這些影像隱晦了圍牆倒塌的最終真意:一場和平革命。
撰寫這篇文實有愧讀者。因爲決定了德國命運的那晚,我根本不在現場,人下榻在瑞士。那次境外教堂之旅的特權,成了世界歷史對我個人的懲罰。1989年11月5日的黎明我走過冷清的亞歷山大廣場。那一刻竟成了曾經熟悉的東德與我永恒的訣別。前一天,11月4日,這個廣場還充斥成千上萬示威人民,公然反對東德唯一執政黨 - 統一社會黨(SED)的政權,歡慶東德人民革命,好似凱旋最終屬於理智。
11月4日廣場上擴音器發出的聲音,永恒地飄響耳際。女作家克里斯塔·沃爾夫(Christa Wolf)鼓吹對抗政權裏的牆頭草。弗里德里希﹒肖萊馬(Friedrich Schorlemmer)宣揚從政治客體轉爲政治主體的豪情。瑪麗安﹒貝特勒(Marianne Birthler)談到共和國假日那天警察用警棍施暴,還有年輕律師格雷戈爾•顧斯(Gregor Gysi)闡述,最好的國家安全就是保障法治。
然後睿智異常《奧德賽》中的涅斯托爾上臺。「好像,有人打開了一扇窗子」 斯特凡·海姆(Stefan Heym)用他朗誦聖經般的聲音說。「這些年來的停滯、暗沉、烏煙瘴氣、胡言亂語 – 如今這個轉變居然發生在德國,一個幾乎斷送所有革命的國度,人們始終屈從於權力,權力導致墮落,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社會主義 - 不是史達林主義,而是清楚無誤的社會主義,我們一心一意要創建的 - 沒有民主就不可能實現,人民當權。朋友、同胞,讓我們共同行使這個權力。」
歡呼!
僅僅歡呼而已?1989年11月4日的記憶,總也局限在真的、美的、善的部分。不過,許多人上臺發言,也傳達許多非常不同的聲音。 27位人士登臺演講,包括首席特務馬庫斯·沃爾夫(Markus Wolf)和典型的政權牆頭草,柏林統一社會黨的領導沙博夫斯基(Günter Schabowski)。狂喜心潮一下把示威人數飆成全國民衆力量:據説有五十萬、甚至可能高達一百萬之多的公民走上街頭。其實大概有20萬人。這個數字不代表所有東德人民,僅僅代表一個甦醒的少數群體。
10月18日,埃貢·克倫茨(Egon Krenz)上臺替換了埃里希·昂奈克(Erich Honecker)成為國家元首。在他第一次電視講話中,克倫茨呼喚東德人「親愛的同志」。他宣布政權轉型和對話開始。儘管 11月4日的柏林巨型示威被批准,旁街小道裏仍然佈滿武裝警察,以防群眾闊步邁向布蘭登堡門。但是,無論是演講人還是群衆,手擧著豪情萬丈的橫幅,在在顯示他們嚮往的根本不是西方。東德電視現場直播了足足四個小時。亞歷山大廣場當天不僅締造了圖像,更重要的是解放了語言。一篇篇演講稿結構出一個充滿希望而文本豐富多彩的政治風景,因為是由官方直播,所以可被視爲一次於國合法的内容。於此之後,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載著一顆快樂顫抖的心,我去琉森(Luzern)德語新聞從業人員協會的年會上。在琉森湖畔無以感受我們人民革命的美麗,但西方同仁被我的熱情深深打動。會議結束後,一位來自司徒加特的同事請我搭他便車,還說了句前所未有的自由之語:「現在,我們開去米蘭,喝卡布奇諾」就上路了。11月8日,沒有護照也無須擔憂。行駛當中電台宣布,東柏林統一社會黨政治局已經辭職下臺。過了聖哥達隧道電臺開始喋喋不休意大利語。阿爾卑斯山消失在車後,童話般城名的米蘭盡現眼簾。米蘭白色大教堂閃爍地像一艘夢舟。我幸福地哭了。
終於回到柏林,一封寫於11月10日的信函等著我:「景況原來如此,這一天,半個東德矗立在邊境,每個人都瘋狂地意欲過境。狂喜,來回不斷,最奇怪的是.....我内心竟然沒有一絲喜悅。相反地,一切靜止。克里斯托弗啊!我們小小古老的東德還會剩下些什麽呢?我很擔心。接下來的幾週內,這個國家將會以非常高的價格償付它二十年來坐吃山空的結局,既有的生活已然結束。然後,你還必須必須爲此加油點燈?乾杯,你悲傷的L..」
那一天,如此沉思之人並不多。夜之忘我情懷橫掃11月10日這個日子,國家機器勉強湊合地釐清渠道。翌日上午東德邊防軍再次加蓋證件。內政部長迪克爾(Dickel)表示,新訂出境規則將永遠不變。世界醒來了。莫斯科蘇聯外交部發言人根納季·格拉西莫夫(Gennadi Gerassimow)宣佈一個象徵里程碑的歷史性時刻降臨,但警告不要隨意猜測邊境的變化。到了下午晚間時刻,西柏林舍恩貝格(Schöneberg)市政廳外面聚集了兩萬柏林人。東西兩邊的德國英雄威利·布蘭特(Willy
Brandt)呼嘯道:「我一直深信,用鐵絲網和死亡地帶作出的分隔,有逆歷史潮流,如今彼此相屬的,終究匯集一起。」總理科爾(Helmut Kohl)業已宣佈:「我們本來就是,且將來仍然是一個國家,我們將一同向前邁進。」西柏林市長瓦爾特·莫波爾(Walter Momper)自制地説:「東德人民知道民主可以為他們帶來什麽。」那麼,接下來吟唱德國國歌,錯得離譜,接下來伴隨著口哨合聲。
是晚,東柏林也唱起歌兒。 八萬名統一社會黨同志在東柏林勒斯特加滕(Lustgarten)高歌:「前進!前進!上戰場!」。統一社會黨領導人埃貢·克倫茨允諾「一個社會主義,一個由吾國人民主權設計的社會主義。」其所云主權,當然是走出了國門才有的。斯特凡·海姆反感地說「英雄國民的革命向赫提百貨公司進軍了。」
真正的革命家在哪裏?譬如,在貝帛﹒波莉(Bärbel Bohley)的廚房裡,在「革命之母」那兒。民權活動家拉爾夫·赫希(Ralf Hirsch) - 1985年被褫奪國籍而流亡海外。後來是西柏林市長瓦爾特·莫波爾的辦事員,現在首次又回到東邊 - 經歷了百感交集既快樂又沮喪的心情。擔憂在所難免。現在東德會怎麽樣?解放之後的起義又會怎樣?它會成爲一個反資本主義的替代方案嗎?眾所念玆在玆的第三道路呢?共議最後訴諸於一紙之文,並呼籲成立一個圓桌會議。格爾德﹒波佩(Gerd Poppe)後來回憶說:「這並不意味接管政府權力,因爲我們並不是被選出來的民衆代表。」
11月9日,自由民主的東德報刊《清晨Der Morgen》,發表了一篇與貝帛﹒波莉的採訪。問:「許多東德人都離開了,而且繼續移外,而您卻留下、、、」波莉答:「、、、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抗拒。其實這個國家是我們的,而不是統治它的人的,我從來就搞不懂,為什麼該是我走路。」
現在貝帛﹒波莉視打開圍牆乃是統一社會黨的一場政變。新論壇(Das Neue Forum)警告自由出境的後果。1989年11月10日還能夠逆民言談嗎?連天主教的大主教也警告說,「儘管有行動自由的權利,我們在上帝面前還是請求大家考慮一下,他的離境對周遭鄰居有何義務,但願打算出境的人,面對上帝捫心自問,他的決定是否合理。」
今天,在我們全球化的世界,顯然忠守家鄉顯得非常鄉願。然而至今我依然欣賞他們的社區意識。無止境的活動性,我曾經的哲學教授理查德·施羅德(Richard Schröder)說,是世界末日的微妙形態。無止境的個人化亦然。
柏林圍牆倒塌當然帶來自由 - 同時私有化了自由。它把一場人民起義塌散成百萬個人慾望。在未來幾個月內東德政策,從內閣默多(Modrow)到德﹒邁齊埃(de Maizière)自由選舉而生的政府,氣喘吁吁地把歷史抛向身後。總理科爾允諾將會給予迷失方向的東德一個國家新秩序,並稱其為德國統一,然後他以一位經濟指揮官的姿態登臺。而大多數人都把選票給了他的黨。
東德是一個如同華沙條約的內部系統組織。它只能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運作。柏林圍牆的倒塌意味東德的結束。沒有人能比得上那些西柏林樂飄飄的酒鬼,更能令人印象深刻地證明這個道理,酒鬼用一個西德馬克兌換10個東德馬克。然後到東柏林弗里德里希的咖啡廳用五分錢就喝到了他的啤酒。到西柏林喝瓶啤酒的成本要用我14 個東德馬克才喝的到。開放邊境不僅毀滅東德經濟,還遏止東德人民誠實地面對自己。負責任地留在東德,用豁朗開放的態度生活,然而既是自己過去的載體,就很難不成為西方的附庸。東德人民濃縮成全德國人口的五分之一,成了一個繁榮社會大多數的破產養子,而他們既不須要,也不懂得東德。
西德沒有錯過任何東西。東德的文化和歷史在西邊至今依然陌生。西邊媒體的優勢擊碎了東德人民革命的主要訴求:公眾。所有關於國家的定義都由西德說了算,所有相關東德的事務,成了地方性事務。來自東德背景女總理和德國聯邦總統對此漠不關心,也不准備改變。
然而:德國今日乃是一個多弦敘事。兩個德國的過去永遠合併不了。我們自己東德的,要靠我們自己來釐清,他人的則由他個人。少一點歡慶情懷,釐清的工作就可以做得好些,既不固執,也不唯諾稱是,不戀棧東德,也不像非法治東德國家機器的宣傳。東德其實就是我們自己。
她怎麽死的?— 死于匱乏。— 匱乏於何?— 自由和真理,道德人士會這麽說。這個翹了辮子的國家的死因在於一串串官方謊言、秘密警察、圍牆、無理取鬧的統一社會黨政權,她還死於侵犯人權。她總是要求順民姿態。
經濟學家算計的方式不同:這個國家死於效率低能、科技落後、死於昂奈克的補貼和債務政策,寅支卯糧、經濟和智力的驅動力雙雙被封殺。道德學和經濟學就此邂逅對立。
從紀念的政治意義上來說,道德贏了。 1989年的秋天示威者一枝獨秀的勇氣,遮蔽了那些就在國家動盪之際出走的人的意義。這不完全公平。因為先有他們的出走,才刺激了仍然滯留國内的人。東德崩潰的一切現象都是危機的導因。革命雖趕走了政權。未來卻不是革命的藝術品。
該來的,真的就避不了?從今天的角度來看,也許。但沒有人洞悉未來的歷史,而未來也不是最終狀態。這個道理適用於偉大歷史,也適用一個人的生平。活在東德,並不是爲了她的結束。四十年東德曾經有過相當豐富、甚至相當有希望的年代,取決於莫斯科營造的氣候。唯一不變的是蘇聯老大是統一社會黨手下東德的監護人,無論物質或是政治上,要比視美國為監護人的西德來得專制。兩德之間的政體競爭,道德制高點在誰那邊就在這個時候呈現:沒有圍牆,就沒有東德。
1989年11月4日,我們迎接的一個未來,她其實已成過去,未來一旦露面,她勢必隱退。她成了真理烏托邦的永生象徵。就我個人而言,圍牆倒塌實是一個福祉。就政治而言,我擔心民族主義的激烈化,接著而來就是外交政策的軍事化。
1989年11月9日結束了德國分裂。 1989年11月10日開始了一個新時代。看似若此。隨著和平革命的奇蹟發生,我們冀望永久的和平。但是因爲老亞當沒死,我們到今天還巴望著。我們放眼看看世界,認識到我們的德國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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