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密特朗和柯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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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危機揭示了《馬斯垂特條約》(即 歐洲聯盟條約)的缺點。
Heinrich August Winkler
《Der Spiegel 明鏡周刊》32/2015
作者小檔案:
近代史
溫克勒係柏林洪堡大學近代史學名譽教授。他致力專研十九 — 二十世紀的德國歷史,參與衆多科學專業機構研究。溫克勒是社會民主黨黨員(SPD)。
《歷史學家爭議Historikerstreit》一書
八Ο年代,溫克勒在《歷史學家爭議》一書中站在尤根•哈貝馬斯的立場針對納粹主義的相對論和歷史化展開辯論。他抨擊哈貝馬斯的對手淡化納粹專政。
西方珍品
溫克勒最主要的著作是《漫漫長路朝西走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一書共兩冊。此書他針對所謂不同於西方民主發展正常模式的《德國特色論》展開論戰。
政治參與
為了紀念二戰結束70週年,2015年5月8日溫克勒在德國聯邦議會發表主題演講。
為了紀念二戰結束70週年,2015年5月8日溫克勒在德國聯邦議會發表主題演講。
2005年四月在離任業已六年半的柯爾總理(Helmut Kohl)的75大壽慶典上,彼時還是盧森堡首相的 尚-克勞德·榮克(Jean-Claude Juncker)提出了一個修辭學的問題:「綜觀世界,到底是誰成就了這個歐洲貨幣?」榮克自行回答了這個問題:「沒有柯爾,就沒有歐元。」
今日已是歐盟委員會主席的榮克說的沒錯。1989年12月上旬,面向法國總統密特朗施加的龐大壓力,柯爾總理放棄了那時尚為衆人推崇的「波昂合併條款」,一個一攬子交易的法規:實現歐洲共同貨幣單位的同時,推出類似聯邦的政治聯盟。然而密特朗擔心一個統一之後的德國,持續保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單凴一個硬挺馬克的幣值,歐洲淪落成德國獨霸的局面。所以這個潛在危機必須在巴黎和波昂走向歐洲政治一體化且面臨衆多爭議之前得到解決,因此一個共同的歐洲貨幣乃是萬務之首。
為了不讓德國統一成爲法德兩國之間的裂痕,柯爾在《馬斯垂特條約》裏字字著墨,務必使共同貨幣的訂立顯然是德國的意願,而政治聯盟一事則含糊帶過。結果是一個沒有財政、沒有政治聯盟的貨幣聯盟創立 — 一個「先天殘障」的歐元,一如默克爾在2011年12月聯邦議會上坦誠不諱的宣告。
另個更嚴重且難以理解的錯誤卻不在柯爾政府,而是續任的紅綠(社會民主黨和綠黨)內閣施洛德總理(Gehard Schröder)必須負責:將希臘納入歐元區。最遲2004年就昭然若揭,這個決策奠基於雅典捏造的數據。柏林、巴黎、布魯塞爾三地心知肚明希臘的政治亂象。然而歐洲自欺欺人。沒有任何一個歐洲國家,如此單凴古希臘遺產囊括歷史獎賞,其實骨子裏不過是拜占庭和奧斯曼帝國的統治遺瘤。
今年7月12、13日在布魯塞爾舉行的歐洲高峰會議上,兩派言論激烈衝突,爭吵主題只有一個,就是希臘:這兩派指的是強勢、弱勢貨幣區域,前者代表是德國、荷蘭、愛爾蘭、芬蘭、波羅的海國家、斯洛維尼亞,還有若要順應奧地利現任總理維爾納·法伊曼(Werner Faymann)的説法,也包括奧地利的話;另派則是以法國和意大利爲首的代表。強勢貨幣國家自成歐元區的大多數,他們認爲確保共同貨幣的信心要比目前貨幣庫存更重要,所以堅持《馬斯垂特條約》約定財政赤字不超過3%上限,且政府債務不得超過國內生產總值的60%。弱勢貨幣國家則認爲《馬斯垂特條約》綁死各國的硬性規定,才應該得到突破。爭執不下之際,維護國家的言論爭先恐後壓過維護歐洲的言論。違反《馬斯垂特條約》規定對他們而言不是褻瀆,而是捍衛國家主權。
一旦希臘真出走了(Grexit),在巴黎人或羅馬人眼裏意味著一個不祥的預兆:今日之希臘,明日之法國或意大利。所以法國總統法蘭索瓦·歐蘭德(Francois Hollande)和義大利總理馬泰奧·倫齊(Matteo Renzi)幾乎不惜任何代價,非留住希臘在歐元區不可。
德國不願意與法國和意大利撕破臉,但也不願意與堅決捍衛《馬斯垂特條約》的東歐、北歐和中歐對手發生衝突。權衡之下只好放棄強勢貨幣壁壘,也放棄讓希臘暫時離開歐元區的建議,而採取權宜之計:希臘保住歐元,但必須接受大幅削減主權的附帶條件,但也同時建立輔導希臘進行結構改革的措施,一些數十年來延宕未決的必要改革。有人批評說,布魯塞爾開出的條件實是適得其反,譬如要求提高增值稅顯然抑制經濟成長就是很好的説明。
布魯塞爾的希臘方案,套用一位既知名顯赫,也臭名昭彰的憲法律師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的術語可以體現出來,此乃錯誤或僅在拖延的妥協方案。方案的本質其實是,用計算公式推遲根本決策,它「用曖昧術語含糊處理實際問題,又充分滿足所有衝突方的要求」。根本決策必須回答一個問題,那就是:從那麽不同國家文化衍生出來的共同貨幣能夠存活嗎?某些國家說貨幣規則有效,某些國家則一次又一次質疑這些規則。換個方式來問:歐元能夠不損及各國財政,不妨礙政治聯盟,長久穩定不墜嗎?
一些備受推崇且捍衛法國和意大利的經濟學家抨擊德國,以國家主義處理希臘問題。然而這個指責難道不是自摑耳光?一個貨幣聯盟的邏輯正應該是會員國遵守共同約定的規章,而非背道而馳。一派人士認爲國家利益優先於貨幣聯盟的共同利益,以國家角度思考和出發;另派人士則以歐洲出發,矢志維護歐元的信譽和實力以爲善舉。德國,今日立於捍衛貨幣規則之首,曾經爲了實踐2010議程改革方案,在新世紀之初自己也違反《馬斯垂特條約》規定,並且因此付出喪失政治信譽的代價。然而,即便如此也不意味強勢貨幣國家今天的堅持就是錯的。
不過批評柏林政策之士的一種說法非常合理。好像單單縮衣節食,即保證繁榮富裕,這個印象的形成是錯誤的。改革希臘政治結構的概念遲遲出現,德國和其他強勢貨幣國家早就該提出針對改革以達到經濟成長的策略。「無赤字」不是德國的出口專利,無須宣揚「無赤字財政Schwarze Null」催使貨幣聯盟國家看齊,確保各自的舉債能力。同樣地,普遍一致的見解,認爲雍容大度凱恩斯式地 「赤字開銷deficit spending」也不是一個促進遲誤改革、創造成長和競爭力的有效方法。
要想讓歐洲融合邁開大步前進,法國和德國就必須達成實質妥協:務必達成財政整頓與經濟成長之間的平衡。只要這個共識不存在,就不得不討論如何打造貨幣聯盟,或討論如何結束歐洲統一。法國是否能夠在2017年大選之前或之後,與德國達成一個「歷史性的妥協」,的確很值得懷疑。我們甚至不確定,法德協商批准給予希臘的第三次紓困方案以後,希臘總理齊普拉斯(Tsipras)執政政府設若無法大刀闊斧進行他們本來就視如敝屣的改革措施,法德兩國準備做出什麽反應。
若真如此,那就不得不捫心自問,行至2015年「希臘出走」難道不是一個比較誠實,對希臘而言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不僅希臘要求且衆多專家提倡相當經典的「減債方案Schuldenschnitt」,在 《馬斯垂特條約》之下根本不可行。所以離開歐元區,才有可能免除希臘的債務。一個擁有自治貨幣政策的希臘,致力於增加自身的競爭力,這樣歐洲必須貢獻的就不僅僅是人道援助了。至今無人願意向一個無底洞持續灌錢。何況成全助人的歐洲出手行善,而非拉拔歐洲自己,意義不同。
歐元背棄其創始者的初衷,歐洲各國人民並未因此更接近。到目前為止反而是疏離感的擴大。歐元引燃舊恨新仇,導致這個大陸並非更歐洲化,而是更國家化。這個共同貨幣使得歐元區的國家超荷重負。有些人覺得爲何任憑德國擺佈,有些人則覺得三番五次的呼籲根本是濫用他們的團結意識。
各種跡象表明貨幣聯盟區内的離心力逐漸增長。眼見伊比利亞半島即將面臨的議會選舉,十月份是葡萄牙、西班牙最遲在十二月,即可能執政政黨更迭起伏,那麽里斯本和馬德里的新內閣顯然會向巴黎和羅馬的立場靠近,而不是傾向柏林。強勢貨幣國家反對持續與地中海國家作出妥協的立場會更加鮮明。不僅僅在赫爾辛基、里加和布拉提斯拉瓦,遲早這個貨幣區域會否決續給希臘或弱勢貨幣國家提供任何援助。歐元區潰散之餘,將處於巨大挑戰時代的歐盟推向生存危機。
情況會變得相當嚴重,以致於早年歐洲統一運動所喊出令人傷感的理想口號將不再適用。形勢之險峻就不得不套用馬克思的言語(且逐字逐句地),根據形勢走向激烈手段,「從根部著手」。歐元區長期危機的根本原因是古希臘人所謂「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偽假設、偽命題proton pseudos」,一個原始謊言。歐洲真正應該面對的是,一個不具有財政和政治聯盟的貨幣聯盟才是問題的根本原因。「邪惡必須誕生」恰如席勒以三十年戰爭華倫斯坦將軍為背景的歌劇《皮柯洛米尼父子(Die Piccolomini)》劇情一樣。單單引進歐元之擧並非邪惡之因,恰恰相反,那是一個立意善良的初衷,導致後果嚴重的決策。是否九十年代犯下的錯誤,如今得以修正,無人知曉。修正不了,不僅威脅歐元的失敗,且攸關歐洲這個超國家之項目,如衆所周知。
現在,大家重新開始探討德國問題:如同《紐約時報》記者 Roger Cohen 在布魯塞爾舉行處理希臘的歐洲高峰會議之後所言。好像歐洲重新面臨1990年德國統一而來的問題:如何面對一個強大的德國。
記者Cohen 並非第一個提出德國問題再生之人,事實上英美之間數年來都在討論這個議題,連德國自己都在議論紛紛。但這個議題是錯誤的,並非德國問題重生,而是歐洲問題,即便簽了里斯本合約,相關1991/1992簽訂《馬斯垂特條約》遺留下來的模糊條文,至今依然不見界定。而歐盟的擴大反而倉促地持續深化。希臘對歐元區凝聚力的質疑,綜觀歐洲也正如匈牙利和羅馬尼亞這些國家一樣地違反歐盟基本原則。眼下緊密互聯的19國歐元區和28個國家聯盟的歐盟之間,看不到任何政治共識。說是這麽說,好像歐洲一體化的進程不可能走回頭路,前所未有的區域危機會加強歐洲凝聚。實則不然,我們不應該太相信這些歷史法則的定理。
溫克勒,76歲,在柏林洪堡大學教當代史。他的最新著作於2015年8月28日出版《考驗。德國、歐洲和西方1990-2015年間的政治決策》出版社C.H.Beck,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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