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3

對死亡的渴望: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和湯瑪斯·曼的《魔山》是德國文學最有名的兩大作品

 




作者:Dieter Borchmeyer 04.05.2024
德國文學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被納入歐洲文學,與英、法、意大利或西班牙文學享有同等地位。但是被允入世界文學殿堂作品的作家起初卻默默無聞。17731774年間,他的悲劇《鐵手騎士蓋茲··貝爾力希傑Götz von Berlichingen mit der eisernen Hand 》和小説少年維特的煩惱(書信體)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 (Briefroman)》相繼出版,然而作家的名字卻不見於這兩部作品。不消多時,這位作家一躍而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

250年前隨著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的問世,德國文學登上歐洲小説的舞臺,才剛踏上舞臺就又下臺了。廣汎的歐洲讀者覺得德國小説難以親近,連歌德接下來出版的《威廉·邁斯特的戲劇使命Wilhelm-Meister-Romanen》、《親和力Wahlverwandtschaften》也相繼慘遭滑鐵盧。整整又過了150年,德國小說才再次走進全球讀者的視野。今年秋天迎來了湯馬斯·曼(Thomas Mann)《魔山Der Zauberberg. 1924》的百歲誕辰。

將德國文學傳播到法國,相當偉大的一位法國小說家熱爾梅娜·德·斯塔爾 (Germaine de Staël) 出版的《論德國De l'Allemagne》書中這樣讚美《維特》:『精妙絕倫par excellence!』。『這本書不僅描寫了“愛情的苦難”,還描寫了“本世紀想像力的病徵”,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維特》一書無遠弗屆的巨大影響從拿破侖的反應可見一斑。拿破崙反覆閱讀《維特》,據説總共讀了七遍,還把書收藏在戰地圖書館一路携帶。1808 10 月,拿破崙在艾福特市(Erfurt)的王子節上與歌德有一次傳奇式的會面,那裏他與作者分享了自己閱讀《維特》的深刻感受,對書中的細節提出了讚許和批評。

(譯者:據說是拿破侖影響了歌德,自此詩人變成了一位極具政治性的人物。)

維特之死讓許多人起而效尤

就像《唐吉訶德》、《哈姆雷特》、《唐璜》和《浮士德》一樣,《維特》也是那些走出文學場景,以準神話原型活出自己生命的人物。 《唐吉訶德》挾著高貴的騎士價值觀對平庸現實進行反叛,《哈姆雷特》代表著對行動的憂鬱和疏離感,《唐璜》象徵誘惑者的感性天才,《浮士德》則激進地追求知識和各種越界行為。《維特》是浪漫主義者的典型代表,因無法得到的愛情而自殺,懷著澎湃的情感苦於環境阻撓而破滅之人。

在世界文學史上,像《維特》這樣一個活靈活現,令人傾倒與之共存共亡卻純屬虛構的人物,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歌德將自己和他人的幾件傳記事件改編成了一個虛構故事。

人物的原型是感性時期典型的情色三角關係:歌德自己與韋公使館秘書克里斯的新娘夏洛特的關係,以及後來與貝蒂娜和克萊門斯的母親拉羅什的關係,還有歌德也是在韋公使館認識的律師卡爾的愛情,這段愛情以自殺告終。

在他第十三本書《我的生平 詩與真(Dichtung und Wahrheit)》中,歌德娓娓道來《維特》之所以能夠引起巨大反響的時代背景。 他細説許多英國夜晚和教會詩歌助長的時代憂鬱情懷,與德國的政治和社會狀況息息相關,因為那時德國的政治和社會環境使年輕人幾乎沒有創作活動的空間。

啓蒙家被惹怒了

歌德總結道,這一小本書的能夠引起如此"巨大"的反響,因為它來得正是時候,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之所以能造成公眾間的劇烈爆炸,是因為年輕的世界已經自我毀滅,而衝擊之所以如此巨大,是因為每個人都呐喊出了誇張的要求、無法滿足的激情和自我想像的巨大痛苦。

儘管《維特》受到了急先鋒和推動者的熱烈追捧,但在很大程度上卻遭到了啟蒙陣營的排斥。德國啟蒙運動時期最重要的作家和文藝理論家萊辛和其他啟蒙運動晚期的代表人物認爲,歌德的小說會讓人從根本擺脫理性,激發情感崇拜,與日俱增的憂鬱、厭惡生命和狂喜種種對抗力量威脅了啟蒙運動,這種發展令人極爲不安。

萊辛的朋友尼冦萊在1775 年寫了一部反駁歌德小說的書:《少年維特的歡樂Freuden des jungen Werthers》其中不折不扣的理性主義,認為維特的痛苦只是一種疑心病,可以通過飲食療法 "擺脫",這惹惱了歌德。

歌德的憤怒不僅體現在他模仿尼冦萊小說的情境撰述了《少年維特之煩惱軼事Anekdote zu den Freuden des jungen Werthers 1775 年》,也反應在他的諷刺詩《尼冦萊在維特墓前 Nicolai auf Werthers Grabe》。 在這首詩裏,他把尼冦萊塑造成一個 "美麗的幽靈" 在維特的墓前做人道救濟,對維特之墓吟詩: 這個好人,他是如何糟蹋了自己!/如果他像我一樣地排便,/就不會死了!

《維特》的陰影尾隨歌德的一生。即使在義大利,他也被這些陰影困擾,以至於在《羅馬悼亡詩 Römischen Elegien》第二首的第一個版本中他嘆道: 如果維特是我的兄弟,我一定殺了他,/他悲傷的靈魂才不會沒完沒了地糾纏我

這個陰影一直縈繞著他直到晚年。在《維特》出版五十年後,魏根德書店組織了一個週年紀念版(譯者:萊比錫的魏根德書店是歌德的第一個出版社),歌德以一首詩《致維特》作為開篇:你又一次撒下令人疼惜的影子/探頭於日光之下

後來,他將這首詩與馮·萊維佐夫(Ulrike von Levetzow)訣別震撼之餘寫下的《瑪麗恩巴德輓歌Marienbad Elegy》以及《和解Reconiliation》這首詩合在一起,構成了《激情三部曲 Trilogie der Leidenschaft-- 從而將這首詩與他自己的愛情悲劇結合起來,揭示了歌德直到晚年才觸及自己內心深處隱秘的一面。

拯救創作天賦

湯馬斯· 1941 年發表的 《維特 》一文中以著名典型Eulenspiegel式的既幽默又極具諷刺的手法將自己的小說《威瑪的洛特Lotte in Weimar》描述為1816 年歌德前情人的威瑪之行,文中,湯馬斯·曼也提及『那本小書讓你沐浴在濃郁的醺醺然又震撼無比的感性世界,使得當代人簡直為死亡的喜悅而瘋狂。在這裡,我們已經觸摸到湯馬斯·的著名文學定則 "與死亡共鳴",它構成了《魔山》的基本主題。

(譯者:Das Satiremagazin 是一本德國幽默諷刺雜誌。它由柏林的 Eulenspiegel GmbH 出版。它是德國統一後倖存的三家東德雜誌之一。)

在《維特》中,湯馬斯·感受到世界在革命前的脆弱不堪,僵化文化枷鎖的被撼動 預示著 法國大革命的災難和空氣中濃厚的革新的氣味。然而,維特在人世束縛中所遭受的苦難既沒嚐到政治後果,也沒任何美學傳承;他既不是革命者,也不是藝術家。最終他屈服於死亡之病,引用齊克果(Kierkegaard)同名作品中的名言,維特也在 8 12 日的信中引用了《約翰福音》(章節11:4)中這句話。

湯馬斯·認為,《維特》就是年輕的歌德本人,少的只是大自然賦予的創作天賦。換句話說: 在歌德和席勒後來計畫共創作品中,《維特》是個二流作家。『要描繪一個沉浸於死亡傾向的人(......),詩人其實只需擺上自己 -- 省略掉創造性的天賦,這種天賦是這個主體的一個支柱,吸引著他沿著人生的道路不斷前進湯馬斯·曼再次地註解。維特會自殺,正是因為他不是詩人!

在《維特》和《魔山》之間似乎有一世之隔。湯馬斯·一生追隨歌德的腳步(他自己的口吻),卻沒有追隨革命書信體小說的腳步,而是在《威廉·邁斯特的戲劇使命Wilhelm-Meister-Romanen之後,惟妙惟肖地追隨了童話的腳步。這標誌著後來被稱為 "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的長篇在德國創作領域的正式開展。

這是德國文學的一條特殊道路,它繞過歐洲社會寫實小說的主流,所以得不到非德語世界讀者的青睞。湯馬斯·的《魔山》將 "童話" 與社會寫實小說結合,讓 "童話" 成了世界文學。

與《維特》一樣,《魔山》也是一部處於時代轉捩點上的小說。說故事的人在肺病療養院的死亡幽谷中想像和反映的人世,隨著 震蕩了地球基石 的世界大戰爆發出一聲驚雷 而無可挽回地消亡了。

在《魔山》的詮釋史上充斥著它究竟是教育性還是腐朽性著作的爭議。一方認為書的第六章 " "的部分,以主角卡斯托普的假設為高潮:為了善良與愛,人的思想不該受死亡的主宰

1.    

湯瑪斯·曼說,《魔山》是一本與《維特》反向、
關愛生命的書。圖片拍攝於
 1930 年左右。
Hulton Archive / Getty

手榴彈的轟鳴

另一方強調,主人翁很快就忘了自己對人思想的設想,似乎又陷入了死亡的魔咒,直到最終。但這只是表象。卡斯托普從雪地體驗得出的結論,在那段音樂"Fülle des Wohllauts(盈滿的幸福)"的尾聲實是明確無誤的回應,這是他對舒伯特《冬天舞曲》中《菩提樹》的章篇 對《浪漫主義的死亡之歌》的思考精髓。人們可從這首歌及其死亡共鳴汲取真正的智慧,主人翁雪地體驗之後是這麽説的,他在渡過難關時耗盡了自己的生命並死去,唇上留著他尚不知該如何示愛的新詞彙

敘述者告訴我們,這是卡斯托普生命最後一刻的預言。這時,他再次唱起了 神奇的死亡之歌,在世界大戰的物質殺戮中、在手榴彈的轟鳴中。然而,面對毀滅機器的歌唱,是在與死亡抗爭,是對著死亡歌頌未來,而吟唱的未來是否經歷的到卻是個未知數。

在《魔山》中,正如湯瑪斯·反覆強調的那樣,『對死亡的傾心 "讓位給" 為生命盡人事的決心』。就此而言,這兩部德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小說是相互對立的:《魔山》是一部反《維特》的作品。湯瑪斯·1925 11 21 日給法伊西(Robert Faesi)寫的信中堅持認為:這本書雖然與死亡相關,但卻是一部 "關愛生命" 的小説,其内涵隨著書中的幽默而流露出來"

幽默是治療維特致命之疾最有力的良藥。但這部悲傷的書信體小說卻與這種幽默相去甚遠。它少了歌德在《威廉·邁斯特的戲劇使命中那位一派幽默和諷刺的敘述權威。

這座 魔山 也循著威廉邁斯特所鍾愛的塔式社會Turmgesellschaft的基本格言:記得要活著Gedenke zu leben。在這部小說中,死亡世界本應完全由 "記住死亡Memento mori" 主宰,但正是這種對生命友善的幽默筆觸,讓這部小説中本應如此徹底決絕的死亡世界得以遁形。

(譯者:《威廉邁斯特》一書敘述的塔式社會Turmgesellschaft歌德對目的論的態度,且一倂對 "什麼是成功人生的保障" 這一問題進行探討。)

(維基百科:在藝術中,memento mori(拉丁文)是提醒人終有一死的藝術性和象徵性的話語。在歐洲基督教語境中,「『Memento mori』這一表述隨著基督教的壯大而發展,它強調了天國地獄,以及死後的靈魂救贖。其意思為「記住死亡remember that you will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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