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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在倫敦皇家音樂節音樂廳演出的布倫德爾© Neil Libbert/Getty Images |
Alfred Brendel: Ein letzter Ton 布倫德爾的最後一個音符
布倫德爾是 20 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同時也是一位學識淵博的思想家和作家。如今他走了。一篇告別文
18. Juni 2025
最後的音符是一個細膩的雙重音符
A(la),輕輕地融入本來就輕柔無比的最後一個和弦。這個漸漸消失的音符在寬闊的愛樂廳中迴盪,無窮無盡的幾秒鐘,有點俏皮,有點洞悉人間,帶著微笑的憂鬱,但在更高的意義上幾乎是開濶的,甚至是開放的。這是一位神話似的鋼琴家職業生涯中最後在柏林留下的音符:2008
年,布倫德爾在他的全球告別巡迴中也來到柏林愛樂廳(這次巡迴終站是維也納),2,500
位聽眾可能都在思索他最後的安可曲是什麼,無論如何,他的選擇肯定聰明無比,這位藝術家一向若是。安可曲是李斯特
(Franz Liszt) 的作品《Au lac
de Wallenstadt》,選自他的週期曲《Années de pèlerinage》,在瑞士湖畔的夕陽下滑行。這首曲子簡短、並不特別著名,卻立即令人陶醉,真是令人非常驚訝、自然又非常巧妙的選擇 – 可能大多數觀眾聽到最後的告別音符時,眼中都噙滿了淚水。
布倫德爾是 20 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他改變了鋼琴演奏、曲目和聽眾。2025年6 月 17 日,他在自己的故鄉倫敦離世,享年
94 歲。從他結束職業生涯到逝世的這段時間裡,布倫德爾一直在做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寫作、教學、談論音樂,以及深入參與所有的藝術活動。
生於 1931 年,在克羅埃西亞的首都札格瑞布長大,六歲他上了第一堂鋼琴課,之後全家搬到奧地利格拉茨。後來在瑞士,他被傳奇鋼琴家 埃德溫·費雪(Edwin Fischer) 收爲學生,雖然這並不見得全是福氣:布倫德爾從未錄製過巴赫的《平均律鍵盤曲》(Well-Tempered
Clavier),也就是那部備受推崇的鋼琴文學「舊約」(相對於貝多芬的
32 首奏鳴曲,布倫德爾曾多次循環性地投入「新約」)。他表示,費雪的傳奇性巴哈錄音 阻卻了他的脚步。
布倫德爾的國際職業生涯一步步展開,這段職業生涯想當然耳演出邀約不斷,直到1970
年代,他的名字終於不再僅僅流傳於維也納的內幕小道,且已然成為著名權威。他的名氣主要歸功於他對舒伯特鋼琴作品的深刻詮釋,他將這些作品從貝多芬的陰影中解放出來,並在音樂廳中詮釋為一篇篇傑作。本是枯燥乏味的海頓奏鳴曲透過布倫德爾的演奏時而閃爍,時而如夢如幻。他也重新發現了李斯特晚期的作品:憂鬱、孤獨的鋼琴曲目,這些作品在走向
20 世紀不遵循傳統調性體系的無調音樂的路上
- 布倫德爾以徹底現代化的方式對這些作品作出了詮釋。
與俄羅斯大師
Emil Gilels 或
Sviatoslav Richter 等人不同的是,他的演奏毫無英雄氣概或巨人風範。他從來不是鍵盤上的雷擊手。相反地,布倫德爾能潛行入樂加以思考,他的音色有點太過了似地微妙地展現。這個特點讓他在人心中贏得了「不憑直覺而總是控制和用腦來演奏」的名聲。在談話中,他一言以蔽之:「當人們稱我為音樂家的知識人時,我感到很困擾。對我來說,音樂始於感覺,終於感覺,而心靈載負了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過濾器」。
布倫德爾成功詮釋了許多動人的作品,例如舒伯特晚期的奏鳴曲。他在史坦威三角鋼琴上創造出無懈可擊、難以形容的典型布倫德爾音色:高昂極緻的觸感藝術,明亮而透明,既不尖銳、也絕不冰冷或厚重,而是由內而外發光發亮。令人驚訝的是,他在詮釋過程中,確實將音符的每一個細節都表現得恰到好處,又不失音樂意境。布倫德爾創造出具有微妙超凡效果的音色世界。任何人只要聽到這位瘦瘦高高、尖嘴猴腮、眼鏡獨特、臉肌緊繃、長得像個王老五似的音樂家的演奏,就會覺得自己彷彿陡地進入鋼琴天堂。數十年來,他的詮釋越來越精緻、聰明、準確。
儘管布倫德爾的鋼琴演奏非常細膩,但對他來說,嚴肅只能與幽默相結合。他讚揚舒伯特的《流浪者幻想曲》(Wanderer
Fantasy)的粗獷,可能他是第一個將貝多芬《迪亞比利變奏曲》(Diabelli
Variations)的厚顏幽默演奏呈現出來的人,這部作品長期以來以怪異著稱;這部作品也要歸功於布倫德爾晚近的重新發覺。在許多訪談和演講中,他解釋幽默的使用有如作曲技巧中非常重要的對位法以產生變體;他性喜戲謔悲傷和悲劇。
"我清楚且無淚地看到終結"
布倫德爾對藝術與知識持有廣泛的興趣,這對一位鋼琴家來說並不尋常。無論是建築、藝術或文學,他無所不精、無所不涉。有一次,我在柏林與他會面,為《時代周報DIE
ZEIT》描述他的形象,他帶我參觀波茨坦的哥德晚期和文藝復興早期木雕展,並詳細解釋
Veit Stoß 和 Tilman
Riemenschneider 的藝術,而我則在敬畏中深陷不可自拔。他最喜歡的畫作是
Giorgione 傳說中神秘的《三哲學家》,每次來到維也納,他都會在 藝術史博物館欣賞這幅畫。不斷與其他藝術接觸是布倫德爾的生命靈丹:當他在柏林演出時,早上他會在展覽和博物館中度過,而在演出前後的晚上,他的影子一定會在劇場、電影院或音樂會中被同事們遠遠地瞥見。在他的生活中美學不存在片刻歇息。
布倫德爾的朋友圈橫跨全球,其中不僅包括音樂家
(音樂人也許是最少的類別),也包括其他美學家,例如哲學家 Bernard Williams 和 Isaiah Berlin、藝術史學家 Ernst Gombrich 以及詩人 Joseph Brodsky。文學家 Karl Heinz Bohrer 在他的回憶錄中記載了一則趣事:1980年左右,當Bohrer還是法蘭克福匯報(FAZ)駐派倫敦的記者時,他的朋友哈伯馬斯(Jürgen Habermas德國當代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有次從諾曼第一個公用電話亭拼命地給他打電話,當時哈伯馬斯正和布倫德爾等人在諾曼第度假:他問Bohrer能不能一叫隨到地從英吉利海峽飛過來,因爲哈伯馬斯無法再忍受與布倫德爾不間斷地談論各種藝術,他内心渴望將談話議題轉向政治。電話線中斷了,Bohrer沒飛去諾曼第。而哈伯馬斯則繼續被布倫德爾的文化美學熱情所挾持。
1977 年,鋼琴家出版了他第一本論文集《關於音樂的思考Nachdenken
über Musik》,之後又陸續出版了其他作品。他的文章寫得精彩、清楚、簡單,且不乏幽默感 – 何時有人對自己彈奏的鋼琴作品和作曲家寫出如此富有啟發性的評論?當然他也對其他音樂,無論是歌唱或室內樂提筆為文;他為 《時代周報DIE ZEIT》評論英國男高音
Ian Bostridge 的舒伯特著作。
但布倫德爾涉獵不限於音樂,他去世前不久的最後一本著作就證明了這一點:連歌德也逃不開他的視野。布倫德爾自己也在
Hanser Verlag 出版詩集,這顯示出他是多麼喜歡寫
Christian Morgenstern 或俄羅斯
Daniil Charms 傳統滑稽荒謬的詩歌。如果小說或日記偶然出現在布倫德爾的遺產中: 沒人會感到驚訝。
儘管涉獵廣泛,鋼琴音樂仍然是這段愉悅的藝術生命中的重心。布倫德爾無數的錄音作品已留存於世,這裡不存在最後一個音符,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聆聽,獲益匪淺,就像布倫德爾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選定的偉大作品和作曲家那麽投入一樣。他在
2008 年的一次訪談中表示:「我清楚且無淚地看到終結。」
儘管當時這句話可能指的是他意欲退出鋼琴界,但一位智者的生死觀卻引起了共鳴。布倫德爾的藝術將長期迴響,就像他2008年的告別音樂會一樣。其實不難把他想像成鋼琴家天堂中睿智、滑稽的天使,那裏的他很可能會為此露出慈祥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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