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導致湯瑪斯·曼徹底重整他人文思想的基石。 這張照片攝於 1929 年,那年他獲得了諾貝爾獎。 |
作者:Roman Bucheli 31.12.2024
湯瑪斯·曼的傑作於一百年前問世。書中,作者回顧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並揭示了未來。
1914 年
8 月 1 日德國向俄羅斯宣戰,兩天後又向法國宣戰,湯瑪斯·曼原可以不假思索地與許多詩人和藝術家並肩作戰。但他不適合服役,免於前往比利時的法蘭德斯一戰身亡之餘,卻也無法置身度外於狂熱民族主義的愚蠢。戰爭開始三週後,他給他的出版商寫信,興高采烈地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時代。」
『這個和平的世界如今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驟然崩潰了 ― 我們不是早已厭倦了嗎?這個安逸的世界其實已經腐爛了,不是嗎?文明的腐朽物質沒讓它潰爛發臭嗎?』湯瑪斯·曼給他的出版商寫道。他認為戰爭的爆發是「淨化、提升、解放」。『對我們德國人而言,沒有比世界站起來反對我們更偉大、更令人快樂的事了』。
湯瑪斯·曼想像不到軍人竟陷入一場駭人聽聞的大屠殺。這場為期四年的戰役結束後,歐洲大陸將面目全非。這個面目要到1933年才變得極其猙獰恐怖。1914年戰爭的爆發對人們的承諾還是「巨大的希望」。湯瑪斯·曼粗暴的言辭透露了他向尼采的主僕意識靠攏:『難道它〔世界〕不是像蛆蟲一樣充斥於人類心靈的害蟲嗎?』
達沃斯豐盛之旅
前一年,湯瑪斯·曼開始了一部文學作品的創作。書名是 《達沃斯長篇》,是繼 《威尼斯之死》而後一部的滑稽續集。1912 年,他的妻子 Katia 在達沃斯的一家療養院住了幾個月,當時她正在接受肺部疾病的治療,這給了他靈感。湯瑪斯·曼和她一起在那裏住了三個星期,從中獲得啟發和軼事素材,最終寫成了偉大的小說《魔山》。
戰爭一開始,他立即意識到,他所期待開戰決定將會帶來的淨化與解放,也為計劃中的長篇小說提供了解決之道:『1914
年的戰爭應攻剋我魔山的墮落作為解決途徑,也是從戰爭之始那一刻就可以確定的事。』
德國士兵在戰壕中暫時休憩,法蘭德斯,1915 年左右 |
這個架構直到一百年前小說出版時才有所改變。這部長達一千頁的小說,最終以 1914 年戰爭爆發為高潮,然而,外界的侵入對隔絕了的魔山太突然了,就像一場驚雷,讓病人和看似已死的人從慣性的昏睡中驚醒。
《魔山》中的主人翁
Hans Castorp 也曾從漢堡前往達沃斯的
Berghof 肺病療養院探病三週。不久之後的事實證明,他很有資格成為一名病人,留下來之後就再也沒有移動過:他在
Berghof 度過了聖經中所說的七年,人凍結在內心的麻木中,沉溺在對死亡的渴望中。
正如湯瑪斯·曼所描繪的那樣,他是一個單純、空洞的靈魂,任由那些試圖贏得他的人擺佈:(擁有虛無主義觀點的)死亡天使兼狂熱分子
Naphta和他的對手
Settembrini(憂鬱人文主義的倡導者),最終,Settembrini
佔了上風。
從療養院到戰場
第七個夏天改變了一切。宣戰對 Hans Castorp 來說是一種覺醒,因為宣戰讓他從昏睡中醒來,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解放和淨化 ― 就像最初對戰爭充滿熱情的 湯瑪斯·曼一樣。他收拾好行李箱,Settembrini
向他道別,他已經年紀大了,不能再上戰場了。
在接下來的幾頁,也就是小說的結尾,我們看見他在戰場上,踉蹌行走多於衝鋒陷陣,他的戰友們在猛烈火力之下歪倒在他左右兩邊,然後他從敘述者的視線中消失了,雙唇喃喃吟唱著最後一首歌,是舒伯特《冬日之旅Winterreise》中的那段《菩提樹Der
Lindenbaum》。
這首歌說的是愛,說的是「喜悅與悲傷」。來自另個時代的遙遠回憶,因為歌曲的最後一節回憶起一個地方,在那裡煩惱的自我尋得安寧。同時,旋律並未淹沒戰爭的喧囂,卻在死亡的地平線上勾勒出一線希望的曙光。
湯瑪斯·曼寫到小說最後一個句子和最後一個字時,腦海中浮現的正是這個畫面,他以一個提問的形式寫道:「有朝一日,愛是否會從這死亡世界的祭典中昇起,甚至從點燃四周雨夜天空的可怕熱潮中昇起呢?」
這部作品的主旨模棱兩可。七年來屈服沉悶於死亡渴望的 Hans Castorp,在死神之前找到了一絲希望。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人類。屠殺將會結束,愛情或許會延續下去。當然,這一切有一個可惡的節點。很明顯,要從魔山上的狂喜歇息而下,在戰爭的紛亂中得到淨化,須要一次鋼鐵般地潔淨雷雨。
或者換個角度來說:如果把Hans
Castorp的魔山視為一個墮落社會的象徵,那麼在敘事人看來,只有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後才能有人文精神的重生。對當代歷史而言,這是何等令人沮喪的診斷,因為它宿命地默認戰爭是一種必要之惡。
湯瑪斯·曼的轉變
然而,世事總是複雜得多。這也與湯瑪斯·曼自己的故事有關。Hans
Castorp 在 「魔山 」上花了七年時間,而 湯瑪斯·曼的 「魔山 」也寫了七年,這還不包括
1915 年到 1919 年間的中斷。對他來說,這也是一場煉獄。他一開始對戰爭的狂熱到了戰爭結束時已變成「巨大的震撼」,正如他在1933年的一封信中所寫,這段心路歷程迫使他重新調整自己「人文思想基石」的內在羅盤。
這個重新定位的過程始於一段痛苦而又煎熬的自我質疑。幾乎在整個戰爭期間,湯瑪斯·曼一直在撰寫《一個非政治人的反思Betrachtungen eines Unpolitischen》※,他嘗試在書中解釋自己身為藝術家對政治,尤其是對戰爭的態度,或者更確切地說:首先要努力釐清自己對戰爭的立場。
※維基百科:《一個非政治人的反思Betrachtungen eines Unpolitischen》的起源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湯瑪斯‧曼與許多作家一樣,支持德國政府的戰爭政策。他在戰爭爆發後所寫的三篇文章 ― 《戰爭中的思考Gedanken
im Kriege》 (1914 年 8 月/9 月)、《腓特烈二世(普鲁士)及其大聯盟Friedrich
und die große Koalition》
(1914 年 9 月至 12 月) 及 《對戰爭的思考Gedanken
zum Kriege 》(1915 年 7 月) ― 為德國的戰爭行為辯護,尤其是德國入侵中立的比利時,他將此行為與
1756 年七年戰爭中普魯士入侵中立的薩克森州相提並論。他哥哥亨利希·曼
(Heinrich Mann) 寫了一篇關於埃米爾·左拉
(Émile Zola) 的文章作為回應,這篇文章於
1915 年秋天刊登在
René Schickele 的和平主義期刊 《Die
Weißen Blätter 》上。這篇文章雖未指名道姓,卻包含了對自己兄弟的咄咄逼人的旁敲側擊,還有核心聲明:「人文思想是為人類鋪墊的行動;― 政治家的人文思想若是,人文思想家的行動亦若是!」
湯瑪斯‧曼隨後中斷了小說《魔山》的撰寫。從
1915 年 10 月起,他開始撰寫《一個非政治人的反思Betrachtungen eines Unpolitischen》,在書中他一再提到敵對的「文明文人」― 指的是他哥哥。到
1916 年 1 月,他已寫完前三章,篇幅尚短。第二階段的工作則從
1916 年 4 月持續到
1918 年,而印刷完成的書籍則在
1918 年底停戰時準備就緒。
湯瑪斯‧曼在他的《一個非政治人的反思Betrachtungen eines Unpolitischen》一書中,闡述該書「以相當大膽的方式結合了我個人思想基礎的修正、加上各種專題和當代批判」。這種「融合」貫穿整部作品。對當代政治的評論並不多,只是嘗試從基本的愛國立場加以拒絕 「文明文人」(他哥哥Heinrich
Mann)的攻擊和指摘。他所評論的時政問題包括 他拒絕普魯士三級選舉制度的改革,儘管他認為這是無可避免的;或是德國軍隊入侵比利時,他為此以及盧西塔尼亞號沉沒和無限制潛水艇戰爭辯護。這部作品的核心是嘗試從思想史的角度來解釋德國的特殊道路,並為與法國、英國和美國的民主原則不相容的「德意志性」辯護。※
出版之後發現,這個極大篇幅的文章是他從早些時候醉心於戰爭和反民主立場的長期掙扎之後的大撤退。這本書出版於戰爭結束之時可説早已過時。湯瑪斯‧曼早已脫離《一個非政治人的反思Betrachtungen eines Unpolitischen》一書陳述的自己,也不再是人們所預期的他。
正是這些伴隨而來的周遭環境,讓《魔山》成為一部能夠遠遠超越湯瑪斯‧曼原意的小說。這本書不僅講述了一個奄奄一息的人的故事,一個看似行屍走肉的人,體現的是所處時代一切過時和陳舊的東西,消失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爭紛亂中,而允諾了一個新時代的來臨。故事的深層結構中,也記錄了湯瑪斯‧曼的覺醒經驗,他認為這就是1914年夏天開始的萬國之戰。然而,書中也承認,與起初戰爭狂熱中所想像的後果截然不同。
與希特勒對抗
如果說Hans
Castorp的消失也體現了新事物的浮現,但主人翁自身卻未被允許成為新事物之一員,那麼湯瑪斯‧曼的魔山經歷就為自己一次重要的自我更新奠定了基礎。對戰爭的反思,以及作為一個非政治人觀察者的角色,而且小說的創作,讓湯瑪斯‧曼從一個民主的鄙視者脫胎換骨成了一個大無畏的民主捍衛人。
如果說《魔山》一書心目中有一個時代,那絕不是
1914 年之前道德和政治腐敗的時代,而是此書出版的那一年以及隨後新文明動盪的時代。作者對此毫無預感,小說也沒預料到將會發生的事情:這部藝術文學作品的不朽也可以從這種對其命運的無知中看出。它所說的一切,只能在它的未來得以揭示。小說結尾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景象,在
1924 年看來似乎是一幅來自過去的圖像。但事實上,正如後來所揭示的,它意味的是這個世界即將面臨的事情。
接下來的這場新戰爭中湯瑪斯‧曼所扮演的角色,是Hans
Castorp從湯瑪斯‧曼的視線中消失了的那一刻所無法想像的。身為巡迴傳教士的他,為了捍衛民主、抵抗希特勒的暴政,他投身於抗拒極權主義的革新運動。
《魔山》一書的時代性並不需要人類在它出版一百年後加以渲染。小説作者在世界歷史的衝擊下摒棄了他站不住腳的信念,此書作為他自身人文思想轉型的文本證明,讓《魔山》具有無與倫比的爆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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