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09

齊邦媛的《巨流河》- 印證今生(下)

啞口海台灣最南端鵝鑾鼻燈塔左側佳樂水附近的啞口村
自昨夜起秋雨瀟瀟,中午便回到房間,窩在乾暖舒適的床上把《巨流河》看完。闔上書不禁一份喟然,讀完齊邦媛自傳,等於走過一囘抗日内戰。心思交錯在劉曉波剛獲得諾貝爾獎的狂喜,憂戚尚在柏林廖亦武的人身命運,釣魚島的中日紛爭,人在日本五味雜陳,想要重新回到齊邦媛身邊,不得不抛開日本情境和曉波喜訊!


《巨流河》的後半部描述作者和泰半外省人在台灣篳路藍縷的歲月和心情。齊邦媛的夫婿羅裕昌學的是工程到了台灣就進入鐵路局,為台灣的鐵路電化和十大建設中領導中央行車控制號誌工程而獻身,灑在台灣土地上的汗與淚,那個時代沒有人會提出這麽幼稚的問題:『你愛不愛台灣?』。羅裕昌至退休因公失聰,一生淡泊,最後卻越來越沉默。


如同作者的父親齊世英對東北用情之深,失鄉之痛,鉄嶺一役失敗,接著【始則誤於蘇俄背信,再則誤於美國之調停,三則誤於將帥失和。….. 終導致號稱三十萬大軍,在俄頃之間崩潰於遼西】。齊世英一生忠良,老來也只有在【晚飯時,子女斟上一杯酒後,才開始斷斷續續說當年事:明明不該打敗仗的局面,卻敗了,把那麽大的東北丟了。那些年,佈滿東三省,一心一意跟著我十多年在敵後抗日的同志都白死了,能在共產黨手裏活著的也很少,那些人都是愛國的知識分子,如不去革命,原可以適應生存,養家活口,都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對不起他們!這些話,他反反覆覆地說著,折磨著他最後的日子。媽媽去世後他言語更少,近乎沉默,正似從洶湧的巨流河沖進了啞口海,太平洋奔騰的波濤沖進此灣,仿佛銷聲匿跡,發不出怒濤的聲音。】

那一代的悲涼、無語,竟也是後代無止盡的無奈與惆悵啊!

齊邦媛自己身在文學,陸續在台中一中、中興大學、靜宜大學和東海大學任教外文系。秉承「士人弘毅」先命,耕耘台灣文學,拓展中華文化的國際空間。

這本書道盡她桃李滿天下的喜悅,職任國立編譯舘編輯國文課本雖面對政治壓迫力排衆議主張自由文學,竟然成功地改編國文教材及生動又活潑。同時當時機來臨,她也「匹夫有責」地擔負起林語堂一世的志願:把中華文學介紹給西方,她翻譯了一系列台灣現代作家的書籍。也是齊邦媛的慫恿,終於2003年成立「國家台灣文學舘」。

最後爲了先父靈魂的停泊,2001年初秋,九一八事變七十周年,齊家孩子參加了東北中山中學「齊世英紀念圖書館」揭幕典禮,紀念爲父那一代漂泊的靈魂:

【操場四周列隊站著新世代的學生,唱新的校歌。接著是老校友的合唱,他們唱的歌喚醒深埋的記憶,那是我生命初醒之歌,曾經伴著我從南京到湖南,從湘桂到川黔路,是八千里路雲和月,在逃難人潮中長大成人的歌啊!初秋的晨風裏,站在故鄉土地上,這些曾經以校為家,生死與共的白髮老人,白髮颯颯,歌聲中全是眼淚,松花江的水中,仍有嘉陵江的嗚咽,但是嗚咽中有堅持的剛強。



為楚有士,雖三戶兮,秦以亡!

我來自北兮,囘北方。】

書中隱隱透露了一些「台灣外省人」的淒涼:【百年之後的渺小的我,站在渤海灣的海邊,往北望,應是遼東半島的大連,若由此坐渡輪去,上岸搭火車,數小時後即可以到我的故鄉鉄嶺。但是,我只能在此痴立片刻,「悵望千秋一灑淚」,明天一早我們要搭飛機,經香港「囘」台灣了。結婚、生子、成家立業,五十年在台灣,仍是個「外省人」,像那艘永遠囘不了家的船(《The Flying Dutchman》),在海浪間望著囘不去的土地。】

齊邦媛對台灣文學的定位引起我内心深刻共鳴:【台灣文學是什麽?它一直是個有爭論的名字。爭者論者全出於政治目標,有時喧鬧,有時噤聲,全靠當時局勢。他們當時不知道,文學和玫瑰一樣,它的本質不因名字而改變。台灣文學是自然的「發生(happening)」,不因名字而改變它的存在。自從有記載以來,凡是在台灣寫的,寫台灣人和事的文學作品,甚至敍述台灣的神話和傳説,都是台灣文學。世代居住台灣之作家寫的當然是台灣文學;中國歷史大斷裂時,漂流來台灣的遺民和移民,思歸鄉愁之作也是台灣文學。



被稱爲海東文獻出祖德沈光文(1612~1688),明亡之後漂泊海上,「暫將一葦向南溟,來往隨波總未寧」,遭遇颶風,漂至台灣,在此終老,歷經荷蘭人統治,鄭成功三代到清朝統一。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他與渡海來台的官員文士組織第一個詩社「東吟社」,可説是台灣文學的起源。中間經過明鄭遺民及日本殖民的文學文字滄桑,在沈光文之後,整整三百年後,隨著中華民國政府遷來的軍公教人員和他們的眷屬約二百萬人在台灣登岸,他們來自中國各地,各有傷心的割捨故事,是一個龐大的鄉愁隊伍!】

《巨流河》竟然也是一本優秀至極的中西文學介紹!!作者一世情繫文學,傾一生之力獻身文學。在此巨作爲了紀實生平過往,蛛絲馬跡地將她教學、編撰、譯釋工作的信念和出發點,一一詳細述説。如此這本書成了文學人進入中西文學門檻的最佳指引。

部分大陸朋友認爲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過份「煽情」。分明說的是別人的故事,卻無法還原經歷者的感情原貌,而所有的故事都被「龍應台化」了。給予齊邦媛的《巨流河》反而以積極肯定的評價。

非常喜歡這兩本書,而沒有評定當今這兩位享譽國際作者立場的我,反而認爲齊邦媛和龍應台都盡了一位中華知識人的「天職」 - 給予命運被歷史踐踏玩弄的那一代人應有的尊敬和緬懷。可惜龍應台沒有齊邦媛豐沃的個人背景,可以一拂袖就完整地襯托一代忠良英勇的生命;龍應台生在台灣,從零開始找尋一甲子前的蛛絲馬跡,也真是相當不容易。

齊教授邦媛 – 感謝您以八十六高齡,為生命揮灑出巨筆,寫出「一甲子中華人的滄桑」!!

寫于京都日本之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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