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08

齊邦媛的《巨流河》- 戰亂教育史 (上)



一甲子悠悠忽忽星月轉移,終於二○○九年先後在台灣出了兩本跨世紀故事的書籍: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和齊邦媛的《巨流河》。


前本書我非常喜歡也在年前讀完寫下心得《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今夏七月回到台北誠品才購得後本書,今秋得空閲讀這本長達600頁的《巨流河》。

同時間與許多朋友談及這兩本書,集結了許多不同的意見。過後再行略述朋友意見和反思人的個人想法。

《巨流河》基本上可以分成兩大部分:前半段從1924年齊邦媛在遼寧省鉄嶺縣出生,到1943年在神州的求學階段;後半段1947年她從武漢大學畢業,在抗戰突兀的勝利虛空感和共黨乘虛而入製造全國學潮混亂中,逃避政治漩渦的她來到台灣,竟然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巨流河》的序是這樣開始的:

【「巨流河」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她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遼寧百姓的母親河。「啞口海」位於台灣南端,是鵝鑾鼻燈塔下的一泓灣流,據説洶湧海浪衝擊到此,聲音消滅。這本書寫的是一個並未遠去的時代,關於兩代人從「巨流河」落到「啞口海」的故事。

二十世紀,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

此書以神州和台灣為分水嶺,我也依循作者思維寫下個人感受:


讀過很多關於戰爭的書籍,但是我首次讀到一本關於在戰亂中「小中大」學教育全段求學敍事:1924誕生的齊邦媛,值入學年紀1931年,爆發九一八事變,這裡作者同步開始小學教育。1937年全面掀起抗日戰爭。從1938年開始是作者的中學教育。1943年到1947年則是作者的大學教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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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邦媛本著學術風格一路自傳寫實平鋪直敍,結構可説是「年代敍」,但是也穿插以人物為主調,描述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時,跨過年代,一氣呵成勾畫生命中偉大人物的起落。如是,「戰亂教育史」的敍事,本著作者孱弱體質,忠良之家的背景,一拂袖寫出刻畫時代同時也被時代巨輪抛在後頭林林總總的英雄好漢!

我不知道世界史上還有哪一個民族,在將近20年的兵荒馬亂貧窮不濟當中,竟然完整豐碩地完成一代的教育?!以齊邦媛爲例,戰亂中的這一代,懷著高度民族憂患意識,完成完整的中西教育,擁有優秀的承前啓後本事。内亂外侵的年代,「上學」成了「離家」進入「寄宿學校」。年幼孩子就此脫離父母懷抱,跟著學校共進退,校長和老師自然成了一個大家庭的家長,如此孩子們自然而然培養出一種共患難共甘苦的革命精神。一路的求學過程,不乏淪陷、遷校的重復行動。孩子的書包是揣在懷裏的寳,老師的教材是傳承衣缽的寳,一路顛沛流離,而「教育」不間斷,也不允許中斷。這裡足足可以做一個「戰亂民族教育比較」論文,進行研究。但是不從事學術研究的我,為這個民族因憂患意識對教育神聖無私的奉獻和勇不可摧的高度意願而深深感動。
最令我難忘的是:

(一) 南開中學張伯苓校長 - “校長即家長”

看看齊邦媛描述南開中學校長這一段:

【張校長創業立世全靠堅強的愛國精神,他就是校歌裏「巍巍我南開精神」的化身,在我成長的六年中,留給我非常溫暖的印象。他長得很高,約有一百八十幾公分,體形又大又壯,不胖,肩膀很寬,長年穿著長袍,戴一副有顔色的眼鏡,我們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高大壯碩的他挺胸闊步地在校園行走。不論前線戰報如何令人沮喪,日機轟炸多麽猛烈,在張校長的帶領下,我們都堅信中國不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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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歲時,考取官費的北洋水師學堂,他聼得懂啓蒙思想家創校的理想;當年清廷維新派的嚴復、伍光建等人和一些自英國留學歸國的年輕軍官,引進西方思想與新知,希望建立強大的現代海軍,為國雪恥。這種奮發圖強的志氣,影響了他的一生。
1894年,他由水師學堂畢業時,正逢中日甲午戰爭,北洋海軍幾乎全軍覆沒,連一艘可供學生實習的船都沒有了。一年後,勉強派到「通濟輪」上見習,竟是目睹甲午戰場威海衛由戰勝國日人手中移交給英國人佔領的場面。他在自己國家的領海上眼睜睜地看著國幟三易,先下清旗再升日旗,隔日改懸英國旗。
他在晚年回憶當時,『悲憤填胸,深受刺激!念國家積弱至此,苟不自強,奚以圖存?而自強之道端在教育。』(1944年《四十年南開學校之回顧》)。他怒憶當年,「士兵上身穿一坎肩,前面寫一『兵』字,背後寫一個『勇』字,衣服非大必小,不稱體,面黃肌瘦,精神萎靡,手持大刀,腰懷一槍(煙槍,抽鴉片用)慢吞吞地走出來,將黃龍旗(清朝)降下。旋英軍整隊出,步伐整齊,精神奕奕,相形之下,勝敗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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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04年只有75個學生到他1951年逝世爲止,張校長一直用強烈的激情到處演講,鼓勵「國不亡,有我!」的志氣,宣揚教育救國的理想,他足足說了半個世紀!那五十年間,中國的災難有種種新面貌,外侮與内煎並存。抗日勝利,從重慶回到故鄉天津,老病纏身的他,仍在國共之戰中呼號和平合作建設中國。75歲那年去世,臨終最大的安慰是看到南開中學和大學在天津原址復校。
張校長的身影永遠留在學生心裏。在沙坪壩那八年,他住在校内宿舍,每天早上拄杖出來散步巡視,看到路旁讀書的學生就過來拍一拍肩、摸一摸頭,問衣服夠不夠,吃得飽不飽?南開的學生都必須住校,在他想,這些孩子都是父母託給他的,必須好好照顧。他那時不知道,他奮鬥的心血都沒有白費,他說的話,我們數萬學生散居世界各地都深深記得,在各自的領域傳他的薪火,永恒不滅。】
(二) 憶恩師– 優質的“薪火傳承”
齊邦媛生動地記載了戰時各科老師風塵僕僕肩負教育重任,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國文老師孟志蓀先生:

【影響我最深的是國文老師孟志蓀先生。南開中學的國文教科書,初一到高三,六年十二冊是著名的,主編者就是孟老師。初中時選文由淺入深,白話文言並重,「五四」以來的作家佳作啓發了我們的新文學創作。高中課本簡直就是中國文學史的選文讀本,從《詩經》到民國,講述各時期文學發展,選文都是文學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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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這幸福的一年,我也選了他首次開創的「詩選」,算一算,一星期有七堂他的課!

他那時大約已五十歲,在我們眼中,已經很老了。他長年穿深深淺淺的嗶嘰長衫,既不漂亮,也不瀟灑(偶爾換黑或白色中山裝);他的聲音帶著相當乾澀的天津腔,但當他開始講課,立刻引人全神貫注。他的語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内容滔滔深廣,又處處隨所授文章詩詞而激流奔放。五十年後,重慶南開同學紀念母校的書,寫得最多的是國文課,幾乎全寫孟老師(三十多年前鹿橋在《懺情書》中也有懷念長文),有一位男同學朱永福的題目即是(激情孟夫子),詳記我們國文教材之成功全由於孟老師主編的態度,講課「生動精彩,充滿激情,任何人聼他的課都會被他吸引,感情隨他的指引而回盪起伏,進入唐宋詩文的境界,下課鈴響後,才如夢初醒,回到現實。」】

(三) 朱光潛先生的英詩課 – “穿梭中西文化如魚得水”

那個時代背景憂苦,教育食糧富足!齊邦媛進入武漢大學就讀哲學系。被教務長朱光潛改讀外文並親自作她的導師:

【朱先生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十五歲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誦了十年的經書與古文才進入桐城中學,21歲公費就讀香港大學。畢業後到上海教書,和匡互生、朱自清、豐子愷、葉聖陶、劉大白、夏衍等人辦雜誌,創立「達學園」,創辦開明書店。二十八歲,公費進愛丁堡大學進修英國文學,也修哲學、心理學、歐洲古代史和藝術史,又到法國巴黎大學修文藝心理學,在德國萊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大學加強德文,並寫出《悲劇心理學》論文。留歐八年中他經常流連大英博物館圖書館,一面讀書一面寫作,官費常斷,爲了稿費在開明書店《一般》和《中學生》刊物寫稿,後來輯成《給青年的十二封信》,這本書和《談美》是中學生以上必讀的「開竅」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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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師讀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 …. Chains tie us down bz land and sea.” (天上的鳥兒有翅膀….,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說中國古詩有相似的「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之句,此時竟然語帶哽咽,稍微停頓又繼續唸下去,唸到最後兩行: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若有人為我嘆息,)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闔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説話。

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情感是一件奢侈的事,對於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學二年級學生來説,這是一件難於評論的意外,甚至是感到榮幸的事,能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

這樣我想結束《巨流河》上半段的讀後心得。這本書的上半段,我是在送別吾兒至寄宿學校的路上讀完的,感應作者年幼離家的淒然,懷念一代學者風雲壯志。

回顧中 – 情不自禁問道:學者之風使命傳承就此別過嗎?!

寫于京都日本之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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