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8

誰選哪邊站?«Ich weiß nicht, auf welcher Seite jemand steht»

 

拉爾夫·韋伯(Ralph Weber)在巴塞爾大學
歐洲研究所的中國辦公室。
誰選哪邊站?
«Ich weiß nicht, auf welcher Seite jemand steht» (deutsche Version)
中國專家拉爾夫·韋伯(Ralph Weber)就失落的信任感、瑞士文宣
和不應自豪獲頒中國友誼獎的一段談話

受訪人小檔案:

45歲的拉爾夫·韋伯(Ralph Weber)職任巴塞爾大學歐洲全球研究
教授。他在聖加侖大學主修政治學,並獲得了當代中國政治哲學
博士學位。韋伯進行的研究還包括中國黨國對全球的影響力及其
權力政治。

NZZ Folio新蘇黎世報副刊,每月一次出刊

Barbara Klingbacher NZZ-Folio編輯.

20209月採訪

拉爾夫·韋伯先生,您曾經告訴我說您被中國人視爲

「中國的朋友」。

是的。幾年前,巴塞爾中國大使館的一個代表團來拜訪我,
還向我提供支援,說因為我是「中國的朋友」。他們可能從沒
讀過我寫的任何東西。然後,我該為大使館行將發行的一冊
刊物寫一段文。内容寫的是在中國留學那段日子的回憶。
即使我今天更篤定知道這類邀稿的意涵,但那時的我也不算
太幼稚。因此,我將文本寫的無懈可擊,且幾乎不可能被人操弄。

您說的「操弄」是什麽意思?

在中國,引語常被斷章取義地出現在海報或互聯網上。這是中國
政策的一部分:讓外國人來說中國的好話。

爲什麽要這樣做?

外國人說出的話,能夠對内和對外發揮更好的作用。對內,
此類文宣向國民展示中共領導層在世界舞台上的被認可的程度,
從而鞏固共產黨對權力的要求。對外,則該由外國人自己的主張
來形塑出中國的正面形象。那才是大目標。而中國共產黨會操弄
幾乎任何話語為一己之用做出表述。但是我的文本會盡量讓他們
達不到這個目的。

您寫出的回憶是哪些?

我怎麽不小心搞壞了當年北京公寓的三扇門。這段回憶被刊登
出來了。像是我獲得了數年效期的中國免費簽證。這類好處
都是用來讓人知恩回報的。就像孔子協會在冠狀病毒危機
開始時要送給我2000個口罩一樣,此類組織顯然擁有一定的
配額以履行任務。

您可曾猶豫是否願意接受邀稿?

這有點像是走鋼索。我曾參加過多個具有中國背景的組織,
像是國際孔子協會或世界漢學會議的執行理事會。因為那時
我相信必須進入系統之後才能理解他們。同時間,我已要求
他們刪除我的會員資格。從人的角度來看,這並不容易。
組織中的人都是來自中國且與我交往長達15年之久的人,
那時我對他們深信不疑。今天,我不得不承認:我不知道
誰真的選哪邊站。

您說舉棋之際要費力認清中國如何以各種形式施展影響力。

是的,因為並非每一種形式在瑞士都是同理可證的。首先,
來談談我們所認知的形式。當我們思考誰可以影響一個國家時,
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使館和領事館,這類組織可以公開和暗地
進行抗議和干預。中國也在這樣做:中國使館向佛德州國務院
發出警告函,向社區施壓,要求他們阻止藏族展示國旗的
旗幟運動。或者,當蘇黎世藝術大學的交換生想放映一部有關
香港街頭抗議活動的電影時,他們會進行干預。再來,我們會
想到許多國家也都設有的情報組織 ̶ 組織的本質從事機密的運作
本是理所當然。然後我們還可以想到民間社會活動參與者,
例如國外設有的瑞士俱樂部,他們也可能是發表意見的平臺。
但是中共還另有一個強大施展影響力的工具:那就是所謂的
統一戰線政策。只有了解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主義,我們才能
了解何謂統戰政策。

什麽是統一戰線?

這個想可以追溯到列寧,並由史達林加以倡導。毛澤東把它
看成是共產黨的「不二法寶」。統一戰線政策的目的在於說服
所有非黨員,黨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無誤的。倘若有不同的原因
不能說服他們,也可以讓非黨員為黨的利益行事。這意味著:
統一戰線的行動者暗中進行,他們操縱對方並操弄對手以爲
己用。不論在國內外,中國共產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嚴密地
使用統一戰線。

這種操弄的具體行爲有哪些?

我們可以將其視為一種對我們社會選擇性的「滲透」̶  聽起來

好像很誇張,但正確無誤。統一戰線的戰略一方面是由統一

戰線部門實施的,該部門在中國擁有數千人並於其下設有數十

個組織。另一方面,黨和國家的其他部門也參與其中。該制度

之所以如此綿密,是因為共產黨大多只制定行動的指導方針,

以此為依據同邊站的中國人和外國人展開行動。這就是為什麼

無數的國外團體、協會和個人在統一戰線上逐步施展開來的

原因。説是在一個公民社會中行事,其實提倡卻是一套隱性

的政治議程。

我還是不懂這實際上要如何操作。

與西方人建立起聯繫和友誼,而且最好是與精英人士。義務
和彼此之間的依賴關係會與時俱增。目的在於讓這些人代表
中國領導人發言並採取行動。這個現象在民間社會各個角落
可見:媒體、大學、商業和政治。比如説在瑞士這個國家,
統一戰線滲透了瑞中協會和友誼協會。它的成員也被組織
安排在商會和中國專業協會中運作,像是在金融或能源技術
領域,或者他們經營語言學校和中醫協會。姊妹城的夥伴
關係也被積極運用於統戰工作中。問題是,我們西方國家
經常認為,我們在與民間社會的某些代表人物打交道,
然而背後卻是統一戰線,而共產黨就是背後的主謀。

您如何知道這許多内幕?

只要認識稍微深入一點,就不難看出這些連接的蛛絲馬跡。
我在互聯網上查看哪些中國人參與了商業協會 ̶ 進而與他們
在中國方面的職能做一個比較。例如,創新平臺的主管還
曾是統一戰線組織的主席。我也查看哪些中國機構在合作
夥伴之列:一家瑞士諮詢公司組織的商業論壇上,竟是我
認識的一個統戰組織。另有一個《婦女論壇》也如出一轍。
於此,該組織與聖加侖St.Gallen大學的亞洲聯繫中心
和瑞士駐成都總領館簽署了合作夥伴協議。這些絕不是例
外,而是規則。到目前為止,我只發現了一個瑞中聯盟,
似乎與統一戰線沒有任何聯係。
這種滲透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是想影響外國人對中國的看法。這一切都以一個
大目標為依皈:中共領導人希望西方社會接受他的
獨裁模式,並且在世界舞台上把自己定位成可以取代
美國的一種模式。為此,該政權需要有人替他吹擂 ̶ 
外國提倡者  ̶  說出中國希望西方人相信的話。例如,
在互聯網平臺《中國全球電視網》的門戶網站上,一位
瑞士中國專家說,瑞士正在致力於「新絲綢之路」,
以創造「雙贏局面」。 「雙贏局面」是新絲路的中文
文宣語言。或者像是此地一家雜誌的出版商,他一再辯
稱,中國為人權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像(顯然是共產黨
獨自辦到)讓8億人脫貧。這種都是標準的中文文宣論點。
這些論點不僅旨在形塑中國的良好形象,還在於強調
歐洲行動的無力感。凡是進行分析且使用了此類詞彙
並強調此類論點的人,就讓自己成了中共代言人。

所以説用了中共的文宣?

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以瑞士發行的《 世界周刊Weltwoche
為例,2019年開闢了一個專欄,其中刊登了一篇中國
駐瑞大使的文章。介紹專欄時,該雜誌寫道,目的在於
提供一個展示「中國觀點」平臺。不難想到,開闢專欄
的決定可能涉及經濟利益,因為同時登出的廣告是被
中國收購的瑞士公司(“ Mirador Spa”或科技公司“Saurer”
所投放的。但除此之外,介紹文本的措詞有趣無比:
「中國觀點」是習近平總書記最喜歡的表達方式,
「人類命運共同體」一詞也被聯合國決議所採用。中共
領導人系統式地使用的諸多詞彚,還有「互聯網主權」
或「具有中國特色的人權」。但是,「團結」或
「友誼」也可能暗示影響力的施展和統一戰線的活動。
「中國觀點」一詞也不對。

錯在哪裏?

因為駐瑞大使的觀點不代表中國觀點,他只能代表中國
共產黨的觀點。我們常常地將兩者劃上等號,錯誤至極!
中國有14億人口,共產黨黨員只有9000萬。這是一個
精英俱樂部,因為無法自動加入,而是必須被邀請加入。 
「中國觀點」並不是中國人民的觀點。我們必須牢記,
中國的政治制度與西方國家非常不同,西方體制下的
國家處於最高位置,權力分立,而政黨則處在下面。
在中國,政黨高於國家;它是最重要的機構。國家是
黨的工具,工作人員也沒兩樣。例如,習近平是國家
元首和黨委書記。而他作為黨委書記的功能要重要的多。
為什麼西方人會願意為人所用來實現中國共產黨的目標?
人性中的兩個槓桿使然:經濟誘因,之後會轉變成依賴
關係;還有虛榮心。讓我們先來看看所謂「中國知音」
背後隱藏的虛榮心。這些人通常與中國有長期業務上
往來,認為自己了解中國。他們被政權視為「朋友」,
且被賦予與重要人物的專有的接觸權利  ̶  接觸渠道
主要是直接來自宣傳部或統一戰線。這些人被暗中
告知,他們非比尋常,因為他們才真正瞭解中國。
選拔的花樣也可以自由發揮,比如他們可能還獲頒
友誼獎,讓他們可以很自豪地四處展示 ̶  儘管這個
獎項可能直接來自統戰陣線組織。我非常清楚這種
機制,有些也發生在我身上。
像是什麽?
我也走過一段對中國充滿浪漫情懷的路。在中國生活
起頭非常艱難,要學習這個難懂的語言相當不易,所有
事情耗上比預期都要長的時間。而且,你還沒有看懂
系統運作的原理,就被告知你比其他任何人都還了解
這個國度 ̶ 你會感到受寵若驚。所以我理解起初的那種
浪漫情懷。但如果這決定了你整個職業生涯,並且一直
運作到你60歲,我就無法理解了。這種堅持只能以無知
或下意識逃避而持續發揮作用。

您還獲頒了一個友誼獎。

對,我在山東省啟動了一個小額援助項目,目的是給
小孩子們提供教育。這樣,我獲得了《關心下一代
的工作委員會》提供的獎項。在頒獎典禮上,我的名字
被寫在這個大城市主要街道上的大橫幅上,連電視採訪
小組都來了。這個陣仗花費比我們捐贈的錢多得多。
我知道我正在被操弄著,但是我内心立意良好,項目
也確實對孩子們產生了影響。但是,即便立意良好,
也不得不捫心自問在多大程度上願意成為共犯結構
的一員 ̶ 這個決定無論在智識的層面或道德這一關
都不容易。

沒辦法撇開共黨政權繞道而行嗎?

不可能。一旦進入了中國,無論是出於經濟或科學
利益、積德行善、受異國情調熏陶,你將無法避免
統一戰線,也無法繞過共產黨。如果瑞士國會議員
與之尋求對話,他們一定已與共黨進行了談判。如果
本地一所大學組織想與一所中國大學進行交流,必定
也得到了共黨首肯。如果有人想與中國做生意,他就
必須與一位中國人合夥進行合作,甚至那些只與所謂
私人公司交流的人中也有黨的參與。因為在中國幾乎
每家公司都設有一個擁有強大實權的黨委。在某些情
況下,由黨委決定誰出任首席執行官。即使西方公司
設於中國的分公司,也可能受到黨的直接影響 ̶ 黨有
發言權,在某些情況下,也需要得到他們明確的同意。
若是覺得自己可能可以規避掉某些牽制,那簡直是幻
想。順便說一句,這個情況也適用於科學領域。而且
情況正在惡化中。

惡化到什麽程度?

與七、八年前相比,中國大學被監控地更加緊密。那裡
的工作同仁必須仔細考慮邀請誰來進行交流。允許哪一
個外國人出席演講,演講同時進行影片拍攝。説是演講
大廳技術進步的證明 ̶  但是,有人告訴我,這其實是黨
的規定。中國沒有科學自由。以上海復旦大學為例,
它是全國四所頂尖大學之一。今年年初,復旦大學的
章程刪除了「科學自由」一詞,而是換成「習近平思想」。
 爲了準備我們的訪談,之前我讀了今年出版的
《靜聲的征服Die lautlose Eroberung》一書。書中作者
描述了中國領導人如何利用西方高級政治人物和公司來
達到自己的目的。
是的,這是一本精心研究且相當重要的書。只是在瑞士
沒有什麽反響,但是我們可以判斷衆多書中情節也發生
在瑞士。我可以直接說:我們真的不知道中國如何在
我們這裏恣意運作。因為我們不具備這種感應器。這是
我嘗試傳達的訊息:我們好像落入一種語言上的迷茫感。
有誰還很熟悉馬克思列寧主義,誰還理解毛澤東主義?
在西方,直到今天仍有人相信,我們面對的中國是一個
在經濟上開放而政治上只有一點點共產主義傾向的國度。
有些商業代表鄭重對我說,我不應該誇大其詞,中國根本
不再是共產黨。部分原因是他們經歷了2012年以前還是
習近平的前任胡錦濤執政之際,那時許多來自西方商界、
政治和媒體的代表都在中國。彼時確實存有進行改革的
希望。自金融危機以來,共黨的方向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或自那時以來習近平對國家改造了多少,這些人沒想過
或也不想去注意。而我必須承認:這樣的人在許多大學
裏頭也有。

您那時也相信過改革?

當我在研究中國的民主實驗時,我注意到很長一段時間
以來,西方都錯誤地認為改革等同朝著更民主的方向發
展。然而從共產黨的角度來看,改革也可能意味著改變
體制,以確保政權。中國所進行的試驗不僅是民主方式,
順便提一下,在習近平領導下,這些試驗幾乎消失殆盡。
共產黨也查看了伊朗,看看神權制度是怎麽運作的。
他們審查了所有政治制度,以確定什麼手段才能最有效地
維持權力。我們都有些天真,只希望他們朝向民主邁進。

什麽時候開始您改變您的判斷?

此前,我對共產黨進行研究,並探討黨如何工具化他們的
哲學傳統。由於近年來的發展,像習近平取消執政任期制,
令人很難再改變觀點。對我來說再清楚不過,共產黨將其
​​國內已然完善化了的社會監控機制逐漸擴張運用於外國。
比如説,專制政權經常會創建灰色地帶,使人們無所適從
到底什麽被允許和什麽不被允許。批評政府官員能被允許
嗎或還能捍衛人權嗎?國外的活動分子現在也開始面對
這樣的問題。一家在中國具有商業利益的瑞士公司表示
對中國在南中國海的擴張行為或對新疆維吾爾人的拘留營
的憤慨,都得三思後再決定是否表達。
令我印象深刻的倒是九十年代在瑞士人們為西藏示威,
而達賴喇嘛是常客。昔日的光景今日不再。
是的,這很有趣。從那以後發生變化的主要不是中國的
政治。發生變化的是中國的經濟立場。但是,讓我們再
回頭談談兩國之間的關係。我們的政府發言人提到,瑞士
早在1950年就正式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好像這是友誼
的偉大體現。這個決定其實是自相矛盾的。

怎麽説?

一方面,瑞士會對一個國家的成立表示承認那個國家。這
意味著瑞士承認的是該國的國家地位,而不是它的政府及
其意識形態。這就體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身上。然而,
認可表達的同時,瑞士還希望保護在中國的瑞士公民、
傳教士、尤其是商人。1960年代,雙邊關係處於低谷,
人們對早期的國家承認提出了質疑。今天我們對所有
這些前因後果視而不見。但是,回到您剛剛對瑞士的
觀察:1989年北京天安門廣場發生大屠殺後,中國在
國際上處於孤立狀態。無人前往中國,且經濟制裁已
經實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經過一個開放階段,共產黨
1990年代末允許企業家成為黨員,且為加入世界
貿易組織作了準備。對西方經濟而言這是一個巨大的
希望。也正是在這段時間裡,瑞士和中國之間的關係
出現了轉折點。

您説的是被冒犯的瑞士聯邦委員會?

沒錯。 1999年,當時的中國國家元首江澤民造訪瑞士,
在聯邦廣場的邊上,示威者舉著要求「自由西藏」
的標語。江澤民隨後拒絕與聯邦委員會握手,且向時任
聯邦委員會成員主管内政的露特·德萊富斯Ruth Dreifuss
説出著名的句子:「今天您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如前所述,這是一個極有份量的話術,我只能想像聯邦
委員會的委員個個汗流浹背:百年來中國終於經濟開放
了,而且看來所有人都到齊了,唯獨瑞士缺席 ̶ 為的是
幾名示威者。
習近平於2017年訪問瑞士時,也沒讓他看到任何親西藏示威者。
抗議活動被提前到在上午舉行,聯邦廣場在很大程度上
被封鎖了,因為習近平是一個「面臨潛在危險的人」,
且「根據國際法也是最重要的人」。然而對中國友好的集會
還是被允許進行,也就是允許中國同胞揮舞國旗。順便說
一句,此類揮旗活動通常是通過中國學生協會召集的,
也該歸功於統一戰線的運作。
許多人相信「通過貿易變革」。

曾經有人說通過貿易改變的不是中國,而是我們。西方

對經濟的依賴才是中國有恃無恐的槓桿。一方面,這種

依賴性既真實,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富有憧憬。中國市場

能夠給予的前景使許多人投下大筆資金。您提及的書

《靜聲的征服》列出了一些有趣的例子。例如,大型

銀行如何為黨魁的兒子和女兒創造就業機會,即便其中

一些資格根本不夠 ̶ 在瑞士也是一樣。例如,一家大型

瑞士銀行多年來聘請了100多名政府高級官員的兒子,

女兒和朋友。這些女兒中的一個在蘇黎世被認為是

「粗魯且不專業」,而且經常還不露面上班。

儘管如此,她仍然每年獲得一百萬美元,並多次獲得

升遷。這種情況會發生是因為這樣才能夠取得進入中國

市場的門票 ̶ 或至少有希望跨入門檻。

不然恐怕會錯過入市的機會

如果期望與中國的合作有所收穫,那麼當然希望心想事成

中國領導人利用這種經濟實力的例子也不少。去年,一家

美國籃球俱樂部的經理在推特上表示聲援香港民主運動。

中國要求向美國國家籃球協會(NBA)道歉。他們揚言要

停播比賽,然而不幸的是,中國是第二大市場,規模達到

數十億美元。當然,NBA道歉了。或者讓我們以一個與

我們類似的國家為例:挪威授予中國政權批評家劉曉波

諾貝爾和平獎,而受到多年的懲罰。中國削減了貿易並

禁止進口鮭魚。而挪威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近乎屈膝

討好的國家。冰河時代的幾年之後,才為兩國關係起草

了一項正常化條約。條約的第三條字字鏗鏘有力地指出,

挪威必須「高度重視中國的核心利益,不會支持任何

會破壞中國核心利益的行動」。但是,中國的領導層

並不一定總要訴諸於這種手段。在少數情況下殺鷄儆猴

足矣。自我審查對企業和政治人物來説非常有效。這個

現象也存在於學術界,學術領域對這個問題相當敏感。

您也經歷過嗎?

可多了。我最近為一本集冊寫了一篇關於中國知名異見

人士的文章。出版商要求我把他的名字從標題中刪除。

那是本地出版商,不是中國出版商。

您依言照辦了嗎?

沒有。

去年一場您的講座出於政治原因而被取消了。

被取消的有兩個講座。是應瑞中協會的邀請,我在琉森

進行了一次公開演講,內容是如何從中國哲學的角度理解

中國的世界政治。聽眾可能期待某種意義上的内容:老子

或孔子云云,這正是我的專長之一。相反地,我開口說的

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我不得不讓聽眾失望,但我深信

兩者之間根本毫無聯繫:沒人會說讀了柏拉圖才能理解

川普的行事風格。中國亦然。人們必須了解的是史達林和

毛澤東 ̶ 還有統一戰線。

那些東西在中國沒人敢説。

正是。來自中國駐瑞大使館的兩三名代表在場。演講結束

前他們説了『hao ba!』就準備離開房間。那可能意味著

:『好吧,我們要走了。』或者:『夠了!』顯然,中國

大使第二天給瑞中協會理事會打電話並提出抗議。由於該

協會(由相當重要的政治和商業代表組成)在許多方面都

依附著中國,因此,最好不要讓大使館再次不快。然後,

在蘇黎世的第二次演講我只被允許講給理事會聼。

中國領導人為什麼那麽重視他們在西方的形象?

要理解之所以非要在國外施展影響力,最好方法是思考

中共在中國境內所遇到的問題以及如何解決這些問題。

但是,所有這些問題只有在可能危及黨政權的維持時才會

成爲問題。

所以最大的目標是維持政權?

這個政黨維持政權之際同時還學會了如何腰纏滿貫。這是有據

可查的,例如《紐約時報》的研究報導。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

都變得非常非常富有,其他接近權力的人也不遑多讓。然而,

最重要的是,中國自己非常依賴貿易,否則就無法養活人口,

而且中國需要的資源比自己所生產的更多。如果不能保證供應,

就會危及政權。因此,領導層必須保證石油供應,避免糧食

生產轉向非洲。這一切只有在設法平衡美國至上的國際秩序

中,才行得通。中國領導人在價值觀和國家形象所透露的整體

影響力 ̶ 足以讓我們相信,中美之間如何選邊站是一個真實的

選擇。在這方面中國政權的確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中國已被認為可以並駕齊驅了?

當我談到種種中國的不是和中國的影響力時,我經常聽到

瑞士人的反應說美國也一樣。這種反應我稱之為彌合意識形態

差異。不管美國該負責的所有暴行有哪些,中美兩國之間

意識形態的基本差異並沒有消失。美國是一個法治國家,

即便法治有時也被違反。但中國沒有。美國擁有人權,

如果人權被侵犯了,新聞界會揭露,那將成爲一樁醜聞。

在中國根本不是這種情況。但是,通過這種粉飾太平的

彌合作用,通過這種「正常化」,這個基本差異被粉飾了。

以德國女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為例,她最近說,

與兩大強權打交道,必須看看哪條路比較好走 ̶ 今日與

冷戰時期的情況完全不同。沒人會問與蘇聯的貿易是否

比與美國貿易好。如今,中國已成為許多經商人的可行

選擇,鑑於中國的政治制度和侵犯人權行為,這是一項

了不起的大外宣成果。然而香港最近發生的事件以及

許多有關維吾爾人慘狀的報導正在侵蝕這個成果。

到目前為止,瑞士政治是否太偏向經濟利益?

我是科學家,而不是活動家。而且我知道這並不容易。

我們的制度使得經濟對政府作出重大影響。但是公民

經常不理解為什麼決策如此迅速、單方面地偏向經濟

利益。作為一名學者,我以局外人的角度來觀察這些

進展,因為有趣的是,威權國家如何在自由民主國家

中獲得影響力,或是它如何以威權元素與我們的自由

民主國家互動。但是,身為一個公民,我認為:我們

處於一個民主國家,人們有權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是

什麽,然後再作出決定。目前,我看到的盡是無知、

算計或裝佯作傻來解決問題。

您說的「裝佯作傻」是什麽意思?

我上課演說時經常用瑞士在北京簽署新絲路備忘錄的時候

來作爲例子,該備忘錄旨在鼓勵瑞士公司參與項目。那是

20194月,當時瑞士媒體對聯邦議員Ueli Maurer進行

了採訪,有人問:中國的人權情況如何?在這種背景下,

這樣的備忘錄宣言是否有問題?毛勒(Maurer)逐字

清晰地囘答,他無法判斷中國的人權狀況是否已顯著惡化。

我在大學課堂上說,居然他不知道這很有趣。他為什麼

不知道?作為聯邦議員,大使館會在他在出差之前寄上

一份卷宗,而人權就是其中處理的一個問題。也許他沒

去讀?他也沒去問任何人。要是我會很樂意向他作出

解釋。不然他還能問誰?非常諷刺的是可能該問他自己。

在過去的兩年中,聯邦委員會曾多次書面表示:「中國

的人權狀況已經惡化。」顯然,毛勒先生已經忘記了。

這就是我的意思:裝佯作傻。對於像我們這樣的民主

國家來說,這種政績實在不算好。

您認為該怎麼辦才好?

至少應該認真的進行討論,從討論中我們來權衡自由民主

和經濟動機的價值孰者輕孰者重。現在看來,好像光進行

貿易不用關心人權就夠了。然而討論絕不可免:什麼時候

才夠?要到什麽景況才可以說僅僅抗議是不夠的?新疆的

意義重大。光想想看:中國領導人拘捕了100 200萬人,

勒令50萬兒童與父母分離,且搞了一個警察國家,對一切

進行監控。最近我們收到了維吾爾族婦女被迫絕育還被迫

削髮以作商業使用的證據。犯罪清單很長。但是顯然塗炭

生靈的還不夠慘。如果香港發生了天安門大屠殺怎麼辦?

還會像過去一樣施加嚴厲制裁嗎?還是只會抗議幾天,

然後沒了?

外交部長卡西斯(Cassis)最近在接受採訪時表示重新

思考的時候到了。

對極了。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詮釋這個表態。採訪之後各方
的反應顯示,聯邦議院在這個問題上意見非常分歧。我們
密切關注誰將在中國戰略制定中獲勝。為了維持一份可信度,
外交部門無論如何必須對許多侵犯人權的報告作出反應。
中國的反應也很有趣。那裏的外交部發言人說,中國人民
最能夠對中國的人權狀況作出判斷。再次地使用了「中國
觀點」,且再次把中國人民與中國共產黨劃上等號。發言人
還提醒說,瑞士信貸Credit Suisse)將從金融市場開放中
受益,瑞士當然會從良好的雙邊關係中獲益。

讓我們簡短地回到統戰的話題。如果我在瑞士遇到中國人、

加入商業協會、上語言課、學太極拳 ̶  我是不是要擔心

自己會被人操縱?

我必須明確指出這一點的重要性:一方面,中國新定的情報

服務法第7條規定,所有中國組織和公民都必須與中國情報局

合作。另一方面,很多中國人都不認同這個政權。中共

領導層還加以工具化海外的中國流亡者。向他們施壓,

因為這些流亡者在中國還有親人。無數的示例告訴我們,

他們親人受害的威脅的確存在。如果我們把任何來自中國

的人都視爲統戰一員,那就是雙重受害。

我們該如何應對這種矛盾的現象?

到目前為止,經驗告訴我:與在街上、火車上、工作中

遇到的中國人聊天,不須要有戒心。因為這種戒心反而

會傷害我們民主的多元化。反之,如果我們正在與一個

機構打交道,與我正在交談的人(無論他是否來自中國)

代表的是與中共黨國有某種聯繫的機構,於此,戒心的

具備則是政治智慧。因此,戒心的具備不是基於種族,

而是基於一個人所體現的機構。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區別,

因為否則仇外的人很容易被人囊括為己有。

您說這次訪談會有後續的反應。

且走且看吧。也許中國大使館會與您的上司聯繫,抗議

訪談造成的中國印像並不正確,還「傷害了中國人的情感」。

不久前,我很有意識地做了這個決定,要在學術界之外

更加公開地討論這些問題。因為瞭解情勢後才能自問想

作出什麼貢獻,而身為一個民主國家才能自問:那條紅線

在哪裡?如何舉止才算明智?如同我所說的,眼下一串與

中國影響施展力互動的策略,從無知和下意識逃避到有

意識的經濟算計一大籮筐。算計之人很難受人影響;只能

創造不同的激勵辦法出來。而無知之人則可以通過信息

提供加以彌補。

我猜您已經不再被視為是「中國的朋友」。

早不是了。我與中國大使館已失去聯繫,研究所所長也

建議我暫時不要前往中國。出於安全原因。不過我反正

可能根本拿不到簽證。當然確實的狀況我永遠無法得知。

這恰恰是我們在與中國打交道時掉入灰色地帶的另個

例子。中國影響力的施展端視我們自己的行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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