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經濟成長
楊恩擁有的夠多啦!Jan Müller hat genug (deutsche Version)
《時代周報 Die Zeit》 2013年2月28日
作者:Wolfgang UchatiusWolfgang Uchatius |
經濟必須成長、成長、成長,所有政黨政治家都如是說。但,究竟為什麼呢?對一個溫和資本主義的訴求
棉被疊好了,襯衫熨挺了,書架上書列整齊。 一個14.4 平方米井然有致的秩序:這是楊恩的房間。
楊恩18歲。他喜歡看Stefan Raab的綜藝節目和FC Köln足球比賽。愛讀哈利·波特之餘,還說:「我對未來充滿希望。」再幾個月他就要高中畢業。如果一切順利,他該起碼還有60年的壽命。
楊恩是德國第一批無須服兵役的青年。他的祖國卻依然需要他。楊恩必須向德國貢獻一己之力。貢獻他的動力和能量。
他最好消費商品多多益善。
「歐洲經濟需要更多的成長」女總理默克爾 (Angela Merkel) 在最近一次報紙採訪中說。
「我們的國民經濟成長率必須再次上升」社民黨總理候選人施泰因布呂克(Peer Steinbrück)說。
「唯穩定的經濟成長是從」FDP議會領導人萊納布呂德勒(Rainer Brüderle)說。
「我們要確保經濟成長」左翼黨領導人Bernd Riexinger說。
「我們需要一個增長戰略」綠黨議會主席特里廷(Jürgen Trittin)說。
似乎這才是避免金融危機的唯一途徑,歐元危機,歐債危機:創造更高營業額、更多利潤,更多的成長!在每一個工業國家都可以聽到相同的呼喚。每一政黨的政治家都希望他們國家的企業能夠年復一年生產更多的汽車、牙刷、電視、T卹、桌椅。未來五年、十年、二十年。多多益善。
理智說它是「奢侈浪費」;權術稱它為「經濟成長」
人們經常忘掉,經濟要能夠增長,必須有人不斷購買新產品,未來五年、十年、二十年。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楊恩。
必須說清楚:楊恩這個人其實不存在。或者更準確地說,不僅僅只是楊恩一人,而是上千人次的楊恩,他是典型德國當今18歲的青年。這個人物乃是漢堡一家廣告代理Jung von Matt基於調查和家庭探訪得出上千數據,而創造出來的一個人物典型。
之所以把這個典型人物喊作楊恩(Jan),因為這是這一年次最常見的名字。他住在北萊茵 - 威斯特法倫州(Nordrhein-Westfalen),因為德國大多數18歲青年都住那裡;他還是科隆人,因為科隆是在北萊茵 - 威斯特法倫州的第一大城。他與父母一同生活,因為普遍18歲德國孩子都還住家裏。他與爸媽關係良好,但這個問題對未來德國經濟增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楊恩的房間外觀如何。
廣告代理Jung von Matt的人根據調查重新打造這個房間。他們把傢俱置妥、用德國目前最流行的壁紙粘在牆上。糊好壁紙的牆壁,掛上紐約布魯克林大橋和曼哈頓區地圖的海報,因爲青少年通常會把心中嚮往地的海報掛在牆上,而紐約仍然是青年人心中最愛。他們把楊恩第一個女友的明信片釘在書桌旁邊,床頭櫃上放著一盒保險套,因為大多青年的第一次都是在自己的房間完成。棉被底下還塞有一個幼時玩的玩具熊,雖説業已長大成年,但與曾經第一隻玩具熊還是難分難捨。
廣告公司把一個年輕人的房間裝潢妥當,以試圖揣測他們的感情世界。得出一個物質充裕、德國經濟繁榮的結論為出發點,然後提出一個與德國未來經濟息息相關的問題:楊恩擁有的夠不夠多?
人,一個貪婪的動物
有一個人,他認爲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類似漢堡廣告公司的作法,他也塑造了一個適用於所有人的典型。只是他的理論沒有統計數據的基礎,而是來自於他個人的主軸思維。他認為人類永遠貪得無厭,而稱他們為「經濟人」(Homo oeconomicus)。
這個人是意大利工程師和社會學家維爾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 Pareto)。他處於1848年至1923年間,並號稱自己是「冰冷中立」的科學家。帕累托認爲「經濟人」乃是一個意義不完整的生物,被慾望驅動、不斷積累財富。基於此人性認知,而衍生了幾乎所有相關的現代經濟理論。
19世紀結束時,帕累托正在從事他最重要的著作,彼時一個典型德國青年的名字不是楊恩,而是威廉,如同大帝之名。那時威廉的壽命不是80年,而是45年,而且一早六點鐘威廉不是去上學,而是去工廠上班,一天工作10或11個小時。晚上躡手躡腳地爬上與父母兄弟姐妹共用的一張窄床。他有數件襯衫,數條褲子,一件夾克,靴子,一塊肥皂,也許外加一套週日西裝。說威廉不可能滿足於這樣的生活,一點都不荒謬。
約120年後,你可以坐在楊恩的房裏,流覽一個今年18歲孩子的所有:一台液晶面板電視,32寸電腦顯示器,兩個接線擴音器,一個耳機,一款智能手機,一台CD收錄音機,一台集成播放DVD的錄像遊戲機,Wi遊戲機,一個可以在旅途中玩遊戲機視頻遊戲的PSP遊戲機。另外還有:一張床,一個衣櫃,書桌和椅子,一個袖珍計算機,一個收音機鬧鐘,兩個足球,一個籃球、排球,一個背包,一個地球儀,幾雙運動鞋,以及襯衫,褲子,外套,書籍,遊戲,鋼筆, DVD光碟。
現在可以做一題簡單算數。如果在未來幾年內德國經濟,若說,每年該增長百分之三,意味著德國企業必須在25年内創造兩倍於今日的營業額,而德國公民自然也必須創造兩倍於今日的消費額。
一個典型18歲孩子的未來,我們可以稱呼他為雷恩(Leon),房裏就必須譬如擁有比楊恩貴上兩倍的床,貴上兩倍的電視,或乾脆來兩張床和兩台電視,或是兩個書桌和六台遊戲機,可是這看起來也太愚蠢了。沒有人會需要兩張桌子和六台遊戲機。不那麽愚蠢,他就不得不購買其他物品,否則就無法達到百分之三的成長率。那他譬如可以購買四倍之多的衣裳,五倍之多地去麥當勞,六倍之多地去看電影,去足球場看七次以上的球賽。
可是雷恩還必須上學學習。所以說這樣消費頻率的生活有點難以實現,一點都不荒謬。
在帝國時代生活的18歲威廉,從經濟角度來看,他具備兩大功能:他既是工人,也是消費者。如果他買一個麵包,就會把麵包吃掉。如果他買一條褲子,就會把它穿上,穿到褲子破得不能再補爲止。「消費」(konsumieren)這個字來自拉丁文consumere,意味「消耗」。
1901年的威廉可能胼手胝足在工廠做苦工,9000公里之遠向西位於加州利佛摩消防站裏,有人扭開電燈。燈泡閃亮依舊,而且已經足足照亮了112年,那是從那時起至今世界上最古老且依舊不壞的燈泡。
萬噸食品、服裝、機器末了都成了垃圾
所有的電燈泡都可以歷久不衰。燈絲不須要動輒燒壞。只是這樣的話,製造商的新燈泡就沒人買了。所以他們共同研商,那是1924年,最後決定燈絲乃是營業額的突破點。於是工程師必須開發不是更好,而是更壞的燈泡。 1941年該協議「Phoebuskartell卡特爾同業聯盟」曝光且走入歷史。燈泡短命的決議,直到今天一成不變。楊恩則認定換燈泡再正常不過了。
此外,楊恩也是一名消耗者。但這個詞不盡其然。德國人其實不再消耗他們購買的東西。德國人每年把670萬噸糧食扔進垃圾、80萬噸衣服棄置二手集裝箱、100萬噸過時或仍然可修理的故障手機、電腦、電視、 CD播放機和鐳射列表機棄於廢堆。
人類理智告訴自己:這是一種浪費。經濟權術說:這可以促進經濟增長。每一個過早熄滅的燈泡,每一個被扔掉的產品,就創造了購買的新空間。
楊恩有三種不同的體香噴霧劑。買它是因為怕自己體臭,但另個原因也是因為印在罐上的標誌Axe (斧頭牌)。這是一個有趣廣告品牌的產品,廣告裏一個相當不起眼的傢伙,因爲體香而贏得最棒女孩的青睞。
楊恩的體香噴霧劑不是放在浴室,而是在他的書架上。以便任何人一進門就可以看到。
威廉擁有的物資不超過20樣東西,也許30樣。在楊恩房裏卻起碼有將近500種不同的物品。把這兩個數字作一個比較,就好似人類今天腦袋瓜裏只有物質,彷彿資本主義的把人類給物質化了。實際上,是資本主義把物品人性化了,它成功地把貨物賦予感情,同時在物品使用價值之外賦予價值、身份。他成功地把一個除臭劑轉換成一件首飾。
如此,資本主義確保經濟持續增長,儘管今日的威廉早就不再面臨飢餓。
問題是這個進程能夠持續下去多久。 18歲的雷恩會不會25年後,不但把除臭劑端置於書架上,連牙刷、剃鬍霜也放上去?他會不會每四周就買一條新的牛仔褲,因為舊的讓他看來不再帥氣?
雷恩是否真的會比楊恩買兩倍以上更多的物品?
貪得無厭的理論不再符合事實
答案可能是:是的。原因是雖然多年文化悲觀主義者相信,先進經濟體的需求臨界飽和,從現在開始經濟增長速度將持續下降、緩慢而無可救藥地下降 – 然而人類竟然還是不停購物。他們扔掉舊的、以獲得新的。買什麽呢?例如,一條牛仔褲,或者兩條,或是20條,還有多重選項:普通合身、緊包合身,舒適合身,寬鬆合身、未預洗布料、一次性預洗布料、水洗砂布料、石洗布料、雙石洗、石漂白、酸洗、轟炸洗、海軍色洗、舊灰布料或是破爛布料。
沒必要質疑道德,整套系統是那麽運作的:顧客的願望,由資本主義來填滿。人永遠貪得無厭,人都具有「經濟人Homo oeconomicus」的特性。對經濟永恆增長的永恆衝動。正是這樣,所以一成不變。
看來的確是一套似是而非的理論。但是它面臨一個問題:因爲它不符合事實。它已走到盡頭了。
先進國家的資本主義已然疲軟
數十年來,企業得以開發新產品和開拓新市場。他們的工程師發明了冰箱、汽車、電視機、遊戲機。一些這個世界從沒見過的東西。這些物資到今天都還是人類的最愛。工業化國家從未在研究和開發,投資過那麼多錢。從未申請得到那麽多專利。卻也無濟於事。許多新產品根本沒人要。或是沒有足夠的人購買。人們可能會買前所未有的智能手機、嶄新且速度更快的筆記本電腦。但是,這遠遠不夠。
從這些數字就可以瞧出端倪:六Ο年代,德國平均每年經濟增長5.4%,七Ο年代是3.3%,十年後剩下2.6%,1.7%,而現在平均增長則是:僅僅百分之一。
有人可能會認為這是德國特有的弱點,並非因爲德國消費者飢餓感疲軟,而是因爲,例如德國官僚機構過度管制使然。若真如此,那麽其他國家美國或日本的增長率應該成反比地提高。
但不是這些旁他問題。事實上世界幾乎所有先進發達經濟體的資本主義已然失去動力。無論是美國、日本、法國、英國,無論是意大利、加拿大、瑞士或奧地利全部面臨:成長率持續下降、緩慢而無可救藥地下降。這個系統已然失去了它的能量。
德國經濟所以還未大幅萎縮,主要是因為它開闢了新市場。德國企業把汽車銷往中國、洗衣機銷往俄羅斯,沐浴露賣到巴西。銷往那些仍然匱乏的國度。
前一陣子電視播出一部關於一個中國垃圾收集人的影片。該男子在巨大麻袋裏放入塑膠瓶、鐵罐頭、銅線。然後他把這些東西賣給一名中間人,再轉售給一家公司燒毀。當垃圾收集人收集完垃圾之後,繼續工作。他去建築工地幫工或是幫人搬家。深夜,他爬上與妻子和孩子共用的床。他過的生活,如同德國帝國時代資本主義裏一家工廠的工人。
在影片裏,垃圾收集人大意是這麽說的:我努力工作,為的是我孩子以後生活好些。這是他的生活目標。
連楊恩也道出一經典句。廣告代理公司把這個句子抄錄下來:「樂趣和朋友只怕不夠多。」德國幾乎每個星期都有這樣的人坐在脫口秀裏,對這個經典句牢騷滿腹。往往是雇主協會總裁或公司董事,有時甚至也是政治家。他們說,德國人變得很懶。他們的工作量太少。他們缺乏必要的堅毅,以提高成長率。他們說,德國應該把目光投向中國,中國才是資本主義的未來,一支先鋒隊。
面對進程自然演變,這真是一個奇怪的說法。當然,德國人不再堅毅不拔。這有什麽好驚訝的?難不成要楊恩活回去過威廉的歲月?為什麼已經擁有兩輛車停在他家門口的人家,還必須像奴隸一般瘋了似地堅毅不拔?爲了買第三輛車?第四台電視?
中國不是資本主義的未來。德國、美國、法國、所有成長消退中的國家才是,因為人們已經買夠了。
德國人並非不再有物質慾望。好幾百萬低收入和失業者,他們只能在折扣商店買牛仔褲,那裡沒有五十種不同的布料洗滌選項,而只有一個:「基本大衆」款式,一條9.99歐元。
一個聰明的政府,會想辦法拉平工資,提高失業救濟金,而不至讓公司破產和累積債務。這樣的政策可以幫助人們掙更多錢,讓成長率維持一段時間,直到最後連這個力度也消耗殆盡。荒謬至極永恆成長的大夢
最遲到那時就得出一個很明顯的結論:經濟成長提高人類福利,但不是永續可行,因此,冀望永恆成長是荒謬的。最近幾年在德國比財富積累更強勢呈現的是疲憊衰竭。連水源都面露疲憊之色。河流和湖泊中充斥著那些因無法承受工作壓力的人,服用不完的抗抑鬱藥。從前,人們可能會想到自己還缺啥,喜滋滋感謝地辛勤工作,以在不久的未來買到希望的東西。他們會堅毅不拔地忍住不適。今天,許多人缺乏一個具體物質的憧憬。
要是問威廉一個好生活該有些什麽,他可能會回答:一條新褲子。一塊鮮肉。一張自己的床。楊恩的回答是,他希望擁有一個家庭 – 而且有足夠的時間給家庭。你也可以說楊恩和威廉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有需求,而且需求永無止境。如此來看「經濟人」的前提假設是正確的。人們總會需要一些東西。但是人類需求並非產品才能滿足,不是所有需求都能買得。
大約四十年前人類才認知,地球資源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人類無法予取予求。自那時起,世界開始面臨一個問題,如何讓資本主義和環境保護共生共存。而環境問題已然成爲現代政治的主要議題之一。
很多跡象表明高度發達國家即將面臨另個並非不重要的問題:可以想像一個比較溫和的資本主義嗎?保持繁榮,而非永遠擴充?一個公司是否能夠保持盈利而不再成長?我們應該如何打造市場經濟,假如市場已然飽和?
這是常見的術語,我們多年來邁步朝向「飽和」狀態。但是這個詞彙也不夠精準。如果你說一個人飽了,意味他吃夠了,吃不下了。零輸入。可是如果經濟學家說某個市場飽和,那麼它並不意味沒人買汽車了。他們說的是,今年也許可以賣出100萬輛汽車,明年也是100萬輛。單單不成長,就被認為臻於飽和。
德國還不夠飽。雷恩25年後,再怎麽看也不可能消耗掉楊恩今天消費總和的兩倍,但他會繼續逛街,也會買電腦、電視機、遊戲機。他不會像一位苦行僧般地生活。只是即使他有一天買遍且擁有一切所須,也無法確保增長率永續上升。
「身高」該是比較合乎事實的字眼。當廣告公司量楊恩身高時,他身高1.81米。禁不住說有意思,因爲美國經濟歷史學家John Komlos多年前就發現身高與生活水準相關。世紀末和世紀初那時典型18歲的威廉,身高1.67米,五十年後,平均身高為1.74米,八Ο年代初則是1.79米。但是,生活日漸好過,成長放緩,連身高也停滯不前了,現在,人類學家報告說,德國人的身高不再會增加。已經達到了最大限度。楊恩並不比九Ο年代典型的孩子更高。在美國,人體身高甚至有變矮的趨勢。
德國不是飽了,而是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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