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周報 Die Zeit 》2013年6月13日
作者:Angela Köckritz
副標題:西藏新的一代已然長成,他們再也不願意以沉默來對抗中國佔領者。好些人置身於熊熊火焰自焚,如同18歲的格桑錦帕(Kalsang Jinpa)。他的死值得嗎?
留下來的只是木材燒過的痕跡,紋路裏一個小傷口。遊客過往談笑,對燃燒痕跡視若無睹。有誰能猜想到這個小黑點,訴説著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一個名叫格桑錦帕年輕男子和他一百九十七步的故事。
剛從修行洞一片黑暗走出來的僧侶,陽光灑落在他的臉上。青海省熱貢(Rebkong),2500公尺高。他馬上就會去格桑錦帕墜倒的地點。錦帕是他的得意門生。他很好奇很愛發問,特別想要把藏文文法和詩歌的來龍去脈搞清楚。當他死時才十八歲。
約莫四十來歲的僧侶,蓄著小鬍子,不太大的雙腳穿著登山靴子。步伐篤定,他走過馬頭神寺廟,進入寺廟庭院。 他穿過一個銀色牌子上面寫著十來個字:「隆務寺,景點」
就在旁邊格桑錦帕點火自焚,下午 4 點 15 分。
他把煤油往身上澆,點起火,撕來的一片白色橫幅上面寫著:「保護西藏宗教、語言和環境。達賴喇嘛必須回來!西藏必得自由!」。然後他開始邁步飛奔。
他繞著雕像盤旋,像是一個垂死的火炬
他奮力狂奔了197步,身後留下一條灰色的痕跡,後來有人默數他狂奔的腳步。他穿過寺院大門前面的廣場,從那裏可以眺望整個山谷和城市。他衝向金色三頭度母 — 慈悲女神的雕像。他大聲嚎叫,旁邊祈禱的人也大聲喊著。他繞著雕像盤旋,像是一個垂死的火炬,最後在木檯子上他崩潰了,那裏,就是現場至今依然可見的一團黑跡。黑色的身軀,臉龐已完全無法辨識。
飛行員墨鏡和格子圍巾
這張臉龐很清秀,線條柔和。一張在他去世前不久拍攝的照片中,可以看到格桑錦帕戴著一幅飛行員墨鏡和一條格子圍巾,大概是廉價 Ray-Ban 的 Burberry 的仿製品。看著看著,目光就凝固滯留,期冀從照片中找到他令人匪夷所思計劃的蛛絲馬跡,。但是,什麼都沒有,只有遮住了雙眼的墨鏡令人出神。
格桑錦帕死於2012年11月8日。自2009年以來,他是藏人自焚的第69位,自焚為的是抗議中國六十多年來的佔據。自從他死後,又有藏人區其他48人跟進。自焚亡人中有僧侶、農民、年輕人和老年人、母親和父親。最近一次的死亡發生在今年5月27日。
數以百計的人示威
僧侶走過度母雕像,匆匆往那兒瞧了一眼,他正準備去經常造訪的一家茶館。記憶一路相陪。山巒在他面前延伸開來,格桑錦帕將被安葬於此。在他眼皮前的這條街上,次日數百人聚集示威。
格桑錦帕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就被他家人 – 一個很有影響力的游牧家庭 – 送到寺院。這位僧侶看著他長大。他去世的兩天前,僧侶還最後一次見到錦帕,他倆一同去拜訪錦帕的叔叔,僧侶和這位叔叔是好朋友。僧侶在腦海裏反覆咀嚼最後一幕幕景象。但絲毫沒有任何線索指向自焚的行跡。錦帕恭敬地招呼著,他們只簡單地說了幾句話。 「他那麼安靜」,僧侶說:「非常從容。」
四年前,2008年3月,數十年來最猛烈一次的抗議震撼了整個藏區。錦帕,那時十四歲,深受藏人新覺醒愛國主義的情緒影響,他也走上街頭,接下來他經歷了暴力鎮壓。他寺院近三分之一的僧侶均遭逮捕,政府築起新軍營,今天,在許多城市生活的軍警比平民還要多。
就在那些年裡,西藏新的一代已然長成,錦帕的一代,比老藏民更激進的一代,他們内心充斥著時不我予的感覺。
一個熊熊燃燒的人炬,由不得你看不見
藏人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已近78歲。中國政府希望隨著他過世,藏人再沒有形象可以追隨,一個領導形象。如此藏人終將不得不向北京統治低頭屈服。不能等到那一刻的來臨,許多年輕藏人由衷排拒。
集體抵抗,藏人早在 2008 年看透,行不通 – 這個政府太強大。唯一能做的是個人抗議。「有些人起初四處拋出傳單,僧侶說:「但是傳不遠,從來沒人看過。」
但是一個熊熊燃燒的人炬,就由不得你看不見了。
2009 年 2 月,一個年輕藏僧札白(Tapey)在阿壩鎮將自己投入火焰。接下來十五人跟進效法,藏民把札白墜倒死亡的那條街稱為「烈士街」。政府馬上宣布阿壩為禁區,藏人說,那裡每個僧侶都被配上一個保安,進行全天候的監控。而自焚,卻走的更遠。
「又來了一個三十歲的,還有小孩」
藏人偷偷用手機傳發死者照片,竊竊私語道:「...... 又來了一個三十歲的,還有小孩呢!」隨著每一位新跟進的自焚殉難者的消息,人們越加接受自焚抗議的行徑,它成了一個人生嚴肅而重大的選擇,對有些人而言,它甚至意味道德定律。
格桑錦帕也這麽想嗎?「他是一個很安靜的人,我們所有人都很喜愛他。」 僧侶說﹕錦帕去世前五個月,曾離開寺院。回去他游牧家庭,走向草原,那裏他創立了一個保護西藏語言的團體,這樣的團體如今在藏區四處可見。 錦帕確保家人只說藏語,不允許使用任何一個中文字眼。
這幾個月裏的某一刻,也許還更早,格桑錦帕就已經做出決定。他不需要太多東西,但必須同時搞定:一瓶煤油,一個打火機和一個必死的決心。
熱貢數月遭至封鎖
僧侶穿過寺院裏的轉經鼓,他用眼睛打量來回巡邏的軍警。錦帕死後,來了數百名安全部隊遍佈全城。他們封鎖熱貢數月,不允許外國人和記者進入,把錦帕的朋友扔入大牢。安全機關還不斷發短信到居民手機上,凡檢舉一位企圖自焚者,即可領得高達20萬元的獎賞,這個數字相當於24500歐元,對藏人而言,簡直是一筆財富。
僧侶若與任何一個外國記者公開談話會遭至危險。約晤只能隔著一大段距離後頭跟著走,到一間封閉的房室會面。格桑錦帕的家人被嚴禁監視,想與他們碰面根本不可能。
格桑錦帕去世這一天,北京正在舉行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代表大會。一個龐大的政治奇觀拉開序幕。成千上萬的外國記者業已抵達。乘客後座車窗的把手一一撤下,以防乘客拋出傳單。養鴿人家當天不允許飛放鴿子,以防寫上政治口號的橫幅,綁在鴿子的爪子上。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直到28位藏人在十八大黨會之前和期間自焚的消息傳來。至今從未在這麼短的時間有那麽多人自焚。
孩提時代,僧侶老聽他母親喃喃禱唸:「砍下他們的腦袋!」
僧侶已離開了寺院,溶入城市的漩渦。 藏人說的熱貢(Rebkong),中國人喊作銅仁。它曾是安多區藏人的文化中心,現在位於中國青海省。曾經藏人是這裡唯一的族群,今天中國漢人遍佈招搖過市,回族穆斯林也在房屋門口聚集聊天。佛教聖歌與韓國歌手江南風唧筒似的低音搭檔混合。一位屠夫販賣剖半開來的犛牛,像是一隻斃命了的原生動物塌躺在路邊,旁邊插掛著中國塑料在風中搖曳。
全球有很多族群都在爭取獨立或爭取至少擁有更大的自主權。 譬如俄羅斯的車臣,斯里蘭卡的坦米爾人,中國的維吾爾人,土耳其的庫爾德人。但沒有任何一個族群像藏人那麽知名。沒有人像藏人懂得如何把他們的議題,端入世界議程。
即使有人搞不清楚西藏座落在世界地圖哪個位置,起碼也聼說過達賴喇嘛。每個人都熟悉這位身著絳紅袍子的快樂老紳士各處講述慈悲和平靜。他是世界各地數以百萬人的靈感,數不清的朝聖者蜂擁前往他的法場。
沒有一個國家承認流亡政府
只是這對藏人有什麽好處?沒有一個國家承認座落在印度山城達蘭薩拉的流亡政府。沒有國家願意為了公開支持藏人 - 從而危及與世界強國:中國的關係。
當錦帕把被煤油浸溼的衣服點上火時,先是衣服燃起熊熊大火。然後火舌蔓延到皮膚,張牙舞爪進入身體。脂肪燃燒,肌肉萎縮,然後腎上腺素、去甲腎上腺素、組胺,各種種激素湧至。或許震撼強過火燒的痛楚,也許錦帕之前就服用大量止痛藥以免受罪。也許有人應該出手救他,但沒有人嘗試。
「誰想死,就該如願。」 僧侶說。「總要比被安全部隊軍警帶走好。」
僧侶身邊一位中國漢人匆匆走過,激動地朝著他的手機大喊,僧侶聼不懂。他,一個游牧家庭的長子,記得孩提時代,老聽母親喃喃禱唸:「砍下敵人的腦袋!」 當他問道,敵人是誰,她囘說:「中國人。」假如他調皮不乖,她就威脅他:「你小心點兒,否則被中國人逮去。」
「自焚幹嘛?他們該繫上炸彈腰帶」
當人民解放軍1949年進軍西藏,士兵告訴藏人我們是你們的朋友。他們修建學校、醫院,並在田裏幫忙農事,還發錢給藏人。衝突始於中國政府開始進行社會主義改革。藏人毫無意願接受共產主義解放。於是發生暴動。僧侶說,單單在他的村莊,士兵們有次一天内就開槍打死了83人。
幾年後,毛澤東宣布「文化大革命」。後果是在西藏許多人的死亡,以及數以千計的寺院被毀。
直到七十年代中國改革政策開始,恐怖才結束。八十年代中期僧侶來到這個寺院,當時他才14歲。在當時熱貢還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電視,與世隔絕。
物質進步緩緩而來,而且是中國人帶來了這些。但不像北京政府寄望的那樣,藏人依然不覺得自己是中國公民。相反地「突然世外信息侵入寺院,」僧侶說。「我們收聽了英國廣播公司(BBC)和自由亞洲廣播電台。我們受得教育越高,就想知道越多事情。」
安全部隊不敢介入
僧侶停頓了一會兒,轉頭過去,眼神游移在山巒間。寺院上頭,格桑錦帕死後那晚5000人在此群集。他們意欲挑戰,表達立場。一忽會兒來了那麼多人,安全部隊緊張地不敢出手干涉。
任何人一概不得出席自焚殉難者的葬禮,政府下達命令。僧人不允許為逝者祈禱,不允許擧行佛教儀式。甚至還禁止任何人對死者家屬作出金錢捐獻。禁止公開讚美殉難者,譬如說:「他勇氣過人」。
僧侶把不再屬於他族群的格桑錦帕,安葬在僅供過世僧侶的安息之地。
數十年來,達賴喇嘛提出非暴力的誡命。但溫和並非他族人與生俱來的特性。1974年,尼泊爾藏人對中國進行了一場由美國中央情報局支持的游擊戰。2008年3月,僧侶們在西藏首府拉薩帶領抗議的暴亂中,一群憤怒的暴民殺害中國漢族和回族穆斯林。但達賴喇嘛終究能夠帶領藏人走上非暴力的道路。
「自焚幹嘛?他們該繫上炸彈腰帶」
現在他們再次使用暴力,但是卻把暴力指向自己,而不是對付中國漢人。如果達賴喇嘛過世,還要等多久,藏人會開始拿起武器?一位年輕的藏人說:「自焚幹嘛?他們該繫上炸彈腰帶,要走也該帶上幾個漢人上路。」
僧侶走到一個廣大的十字路口,目光落在一個巨大屏幕,上面映出閃爍耀眼的藏文:「拒絕自焚!對達賴集團的煽動說不!」
中國官方媒體描述自焚者乃是神智迷亂的靈魂:「一群被達賴喇嘛和流亡政府黑暗勢力誤導的失敗者、情場失意、道德腐敗的分子。」
僧侶終於走到目的地,他轉進一條小巷,進入一間藏式茶館。紅色沙發後頭掛有神靈唐卡,天花板上垂掛一籃塑膠水果。一個女孩給僧侶的杯裏倒酥油茶。她才16歲。一會兒,她帶著靦腆的笑容說她學校的事,以及她如何開始加入反抗的行列。
2012年11月9日上午格桑錦帕死後第二天,這個女孩一如既往地在課堂教室裏。突然鄰近他校的學生衝進來,大喊:「他們準備消滅我們的語言,你們大家一定要來加入我們示威抗議!」
課堂突然只準說中文
許多藏區既有中文學校也有藏文學校。一個教普通話,一個教藏語。進入中文學校學習的孩子,允許上大學選修任何學科,他可以成為一名工程師、律師、企業家、應有盡有。去上藏文學校的孩子,比如這間茶館女孩,就只能學習西藏語言和西藏文化。大多數藏人都為愛國主義作出決定,而向職工生涯投反對票。因此,即使熱貢有藏人官員和教師,但幾乎沒有藏人的工程師或律師。
然而,去年夏天,省政府宣布,藏文學校也將以普通話為主要授課語言。這就是為什麼在格桑錦帕死後隔日早上學生憤起示威的原因。
這些少年把要閉鎖他們在教室不讓出去的老師一把推開,一窩蜂地跑了出去,女孩立刻尾隨加入。
數千名學生已經聚集在外頭,一個巨大集體紛嚷簇擁地湧向地方政府機關。「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這麼多人」那女孩說。 「那一刻既令人興奮又恐怖異常。」
示威結束後,當地政府暫時延緩教學語言的新計劃。學生打贏了一場勝仗。雖然末了他們都得在自己的筆記本寫下:「我犯了一個錯誤。」
曾幾何時游牧民族也可以收看電視了 - 但他們並不快樂
給藏人一個燃燒信號,搖醒並鼓動他們像熱貢學生一樣進一步抗議:當格桑錦帕把身上衣裳點燃那一刻,心裏或許正那麽想。
也可能他太絕望了。
如果進一步分析自焚事件,就會發現其間千篇一律的模式。事件大多發生在安多地區廣袤的草原大地。大多數自焚者來自游牧民族家庭,譬如格桑錦帕。
中共把現代進步的意識形態強制落實在西藏高原上
可以想見青青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深陷於絕望的深淵。數個世紀以來,他們足跡踏遍這片無垠的綠原褐岩。現在政府卻強迫他們定居某處。
滿是塵土的村莊,離熱貢約三個小時車程。在一棟新修屋舍裏,一名35歲的男子坐在藍色沙發裏,他旁邊有一個新的暖氣機,新電視。電視正在播放類似「西藏尋找超級巨星」的節目。純中國式的繁榮典範。
這名男子好似不小心從時裝雜誌誤打誤撞掉出來了。身著皮夾克,配上一個好似用岩石雕刻出來的臉龐,頭髮豎立蓬亂,只是蓬亂來自風吹,而非出自名人美髮師之手。
才兩年前,他還領著他的犛牛在牧場上生活,直到政府來人告訴他,他得把東西收拾好搬家。計劃截至2015年所有牧民必須定居下來。原因是,這裡的高原乃是中國所有主要河流的發源地。但多年以來,河流水量越來越少,但這與土壤侵蝕有關。
中國政府說,錯在游牧民族,,他們破壞了地質。獨立專業人士說,錯在中國礦業公司。
曾經的游牧人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千年古老的生活方式,一忽會兒開始造成環境污染。兩年來,他住在新移民住宅區。有一個小小的摩托車修理店。從現在開始,他該做一名現代公民。家門前就是孩子的學校,附近還有一家醫院。他大可以快樂生活,但事實並非如此。 「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他說。
電視裏群星雲集、還有新聞播報員。 「他們整潔姣好,他們很會面對攝影機。可我呢?我什麽都不是。」
有時,他跳上摩托車,沿著公路飈車,把空氣的冰冷吸入肺部,這時他好似又囘到了他再也囘不去的時光。
游牧民族的移居政策被認為是連鎖自焚的主要原因之一。移居後的城市各自打造出一個新興社會底層。許多前牧民兀自窩坐新居,等待政府發放救濟金。許多新興定居點連個寺廟都沒有。
中共把現代化意識強制落實在西藏高原 – 也不問虔誠佛教信徒的藏人希冀什麼樣的現代化。城市化:在政府可能是一個好主意。但在高原上,可能證明是極其錯誤的,假如這並不適合當地居民的需要。
夜幕降臨熱貢,僧侶步行回到寺院。一些政府僱來的工人正保持平衡地走在屋頂上,他們準備把可以接收國外頻道的衛星天線撤除。
西藏衝突
1913 西藏世俗和精神領袖達賴喇嘛宣佈西藏獨立
1950 中共人民解放軍大舉壓境深入西藏
1951 西藏成了中國的一部分
1959 西藏拉薩起義被殘酷鎮壓。達賴喇嘛逃到印度達蘭薩拉以來流亡政府所在地
1966–1976 文革:上千寺廟和文物古蹟被摧毀
1987 達賴喇嘛宣稱主張中間道路 - 流亡政府不求獨立,要求自主權
1989 達賴喇嘛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2008 僧侶抗議遭至軍事暴力鎮壓,自從
2009 開始, 連鎖自焚不斷截至今日共 117人
2011 達賴喇嘛宣布退出政治生涯。 哈佛法學士洛桑桑蓋領導流亡政府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